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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长安,本该是流金溢彩、人声鼎沸的时节。此刻却似蒙了一层灰翳,连那往日明晃晃的日头,也显得有气无力,透过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些昏黄的光。
长街两侧,朱门绣户紧闭者十之七八,开着的铺面也大半门可罗雀,掌柜伙计倚在门框上,脸上刻着深深的惊惶与倦怠。空气中浮荡着一种紧绷的、令人窒息的焦躁。
“听说了么?昨儿夜里,安乐巷孙大娘家的屋顶上,蹲着个黑黢黢的影儿,眼珠子血红,跟灯盏似的!孙大娘一嗓子没嚎出来,就背过气去了!”一个卖炊饼的汉子压低了嗓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面卖果子的老翁脸上。
老翁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小报,上面墨迹淋漓画着个狰狞鬼影,头戴怪帽,双眼如血窟窿:“何止!瞧瞧这个!城西李大娘家的小孙子,才五岁,活生生让帽妖摄了魂去,天亮时在城外乱葬岗子找到的,浑身冰凉,就剩一口气吊着了!啧啧,作孽啊……”
一队金吾卫披坚执锐,铁甲碰撞声在空旷的街面上显得格外冷硬刺耳。他们目光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行人。
摊贩们噤若寒蝉,缩着脖子,眼珠子随着兵士们的步伐转动,唯恐惹上无妄之灾。
就在这死水般的压抑里,一抹素色悄然流动。
来人素色长裙,别无纹饰,只在裙裾边缘用银线绣着极细密、几乎看不真切的红梅。乌发如云,松松绾了个髻,斜插一支温润无瑕的白玉簪。如此素净,却偏生叫人挪不开眼。
不是李淑还能是谁?
她步履从容,行走于这惶惶然的街市,那张脸,便是在这黯淡的天地间,也仿佛自带了柔光。眉含青黛,唇绽红樱,尤其是一双眸子,盈盈若秋水,顾盼流转间,天然一段风流蕴藉。
纵是此刻长安城人人自危,惊弓之鸟,那目光偶然扫过之处,也引得人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心头如被羽毛轻轻搔过。
“大公主安!”一个胆大的青年汉子,躲在自家铺面的布幌子后,憋红了脸,猛地喊了一声。
李淑脚步微顿,侧首望去,唇角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微微颔首。那笑意如同春冰乍破,瞬间点亮了周遭几张惶恐的面孔。
汉子激动得手足无措,旁边几个探头探脑的也咧开嘴,仿佛得了天大的恩典,连空气中那无形的重压都似乎松动了一瞬。
然而这微澜只泛起一瞬,待那素色身影行过,众人脸上的光彩又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被更深的忧惧覆盖,缩回各自的角落,继续窃窃私语着帽妖的恐怖。
李淑一路缓行,渐渐离了喧闹的十字街,转入一条略显僻静的街巷。巷子尽头,古木参天,浓荫匝地,掩映着一座古刹的山门。
那山门并不巍峨,甚至有些斑驳陈旧,青石阶缝里钻出茸茸的细草。门额上悬一黑漆匾额,三个斗大的字——“青龙寺”。
字是墨色,却非寻常佛寺题额的圆融平和。那笔锋凌厉峭拔,如刀劈斧凿,转折处透出一股子桀骜不驯的刚硬气,像是要将这佛门清净地也戳出几个洞来。传闻此三字乃初代主持惠果禅师亲笔,果然名不虚传。
山门两侧,镌着一副楹联:“青峰叠翠云生处,龙涧鸣泉月照时。”
字迹与匾额同出一源,少了佛门的出世之念,倒平添几分山水间的清幽孤绝,与这闹市一隅的寂静相得益彰。
往年此时,正是牡丹竞放、游人如织的盛景。如今偌大的寺前,却空寂无人。只有风吹过古柏的枝叶,发出呜呜的低咽,愈发衬得此地幽深。
可见,那帽妖的阴云,竟连这佛门净地的香火也一并夺了去。
李淑不再停留,举步迈过那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门槛。
青石板铺就的甬道直通深处,两旁古柏森森。行不多远,便见右侧一偏殿前,一树开得极盛的魏紫牡丹旁,立着一个身影。
那人身着素锦宫装,颜色并不鲜亮,式样也极是简洁。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只簪了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头步摇,凤口衔着一粒圆润的珍珠,随着她微微的侧首,在鬓边轻轻晃动。腰间束着一条深青色丝绦,丝绦上系着一枚小巧的、不甚起眼的玄铁令牌,边缘磨得光滑,隐有暗纹流动,正是梁王妃谢南。
她背对着甬道,正凝神看着眼前那株魏紫,花瓣重重叠叠,色泽浓艳欲滴。听到身后细微的脚步声,方才缓缓转过身来。
谢南面容端丽雍容,眉宇间却无寻常贵妇的娇柔,反倒蕴着一股沉静如渊的英气,目光清亮锐利,如秋水照寒刃,将眼前的人细细打量了一遍。
李淑紧走几步,行至阶前,敛衽为礼,姿态恭敬:“兰陵见过伯母。”
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
谢南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带着点戏谑:“以前唤‘婆婆’,听着倒也是顺耳得很。今日怎么换了称呼?听着反倒生分了。”
李淑面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尴尬,转瞬即逝,只垂了眼睫,盯着自己素色裙裾上那点红梅,并不接话。
当初那声“婆婆”,是她为阻挠李漟而刻意为之,如今她已决意孤注一掷,与李漟拼个鱼死网破,且自知先前种种利用算计,早已伤了情分,这声“婆婆”,如何还能叫得出口?
谢南见她如此,倒也不再穷追猛打,只轻轻“哼”了一声,算是揭过,抬手朝那满园锦绣招了招:“罢了。近来长安城里外闹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难得这青龙寺的牡丹,倒是不管人间闲事,开得正好。正是赏花的时节,莫辜负了。”
李淑依言上前,伸手虚扶住谢南的胳膊,触手只觉那锦缎下的手臂并不似寻常贵妇般绵软,反而隐隐透着柔韧的劲力。
她心头澄澈如镜,知晓这位梁王妃素来不喜自己,此时相召,又在如此敏感时节,必有深意。索性敛了心神,面上浮起温顺浅笑:“伯母说的是。兰陵也正想寻个清净地透透气。”
两人一拍即合,便沿着花间小径缓步徐行。
园中牡丹品类繁多,姚黄魏紫,赵粉豆绿,各逞妍态。花香浓郁得有些醉人,蝶儿也慵懒地在花间流连。
谢南在一株开得极盛的“青龙卧墨池”前驻足。那花墨紫近黑,花心却晕开一片奇异的金红,在午后的光线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泽。
“瞧这花,”谢南伸出手指,指尖并未真正触及那娇嫩的花瓣,只虚虚悬在花蕊上方寸许,“开得这般轰轰烈烈,占尽了这一时的风光。可花开花落,自有其时。硬要强留,只怕反伤了根本,连那枝头的绿叶也一同枯槁了去。”
她目光转向李淑,语气温煦如春风拂面,“这人呐,有时也如这花。该盛放时盛放,该收敛时收敛,该远行时远行,方是长久之道。江南水暖,景致又与这北地大不相同,最是养人。若得闲暇,去住上些时日,看看那烟雨楼台,听听那软语,换换心境,也是好的。”
李淑静静地听着,目光也落在那墨紫花瓣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唇角依旧噙着那抹温顺的笑意,却无端让人觉得那笑意是浮在冰面上。
待谢南说完,她只轻轻颔首,应道:“伯母金玉良言,兰陵记下了。” 声音平和,听不出丝毫涟漪。
谢南心中暗叹,知道李淑心思深沉,绝不会如此轻易被点透。她移步前行,行至园子深处,略为背阴的角落。那里孤零零立着一株西府海棠,花期已过,枝头只余零星几朵残花,蔫蔫地垂着,花瓣边缘卷曲枯败,树下落红点点,更显凄凉。与周遭的牡丹盛景格格不入。
谢南驻足于这海棠树下,目光扫过那些憔悴的残花败蕊,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吟道:
“昨日一花开,今日一花开。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埽。人生不得长少年,空守旧恨悔等闲。”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小锤,轻轻敲在人心坎上。那“守旧恨悔等闲”几字,更是意有所指,沉甸甸地坠入这寂静的花园。
李淑脸上的温顺笑意终于敛去了。她抿了抿唇,小巧的下巴微微绷紧。沉默了片刻,她抬起头,目光清亮地迎上谢南探询的视线,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吟道:
“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园中那些争奇斗艳的牡丹,“海棠自有海棠的心性。若机缘不合,错过了春风,那便让于桃李,兰陵不悔。”
这诗答得再明白不过。自比深藏新绿、隐忍待放的海棠,心意坚定,不为外界所动。若因坚守而错失良缘,亦无怨无悔。那“不悔”二字,更是掷地有声。
谢南目光陡然一凝,如同两点寒星,直直照进李淑眼中。她眉梢微挑,沉声道:“少年人常困于情欲执着,年长者多囿于过往回忆。兰陵,你当真想得透彻了?此路一去,恐再无回头之岸。” 那“岸”字,咬得格外重。
李淑却倏然笑了。那笑容在她绝美的脸上绽开,如冰河解冻,春花初放,竟让满园牡丹也瞬间失色。
她抬起纤纤玉手,极自然地捋了捋被微风拂到腮边的一缕青丝,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少女般的俏皮狡黠:“伯母,或许……兰陵能一直这般‘年轻’呢?” 她将“年轻”二字咬得又轻又软,带着点戏谑,又似藏着不为外人道的深意。
谢南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她轻轻一甩袖,仿佛拂去什么无形的东西,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话锋一转:“罢了。听人说,你近来身子不大爽利,常常倦怠,夜间也难得安眠?”
李淑神情恢复如常,依旧是那副温婉得体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警惕:“劳伯母挂心了。宫内诸事繁杂,千头万绪,不敢有丝毫懈怠。偶有疲乏,也是常情,倒叫伯母见笑了。”
谢南点点头,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李淑依旧平坦的小腹,语气平常:“身子不舒服,怎么不早言语?正好府里有位女神医,她于岐黄之道颇有心得,尤其善调妇人之症。叫她给你瞧瞧,也好让我安心些。”
话音未落,也不待李淑回应,谢南已朝不远处侍立的一个穿着青布衣裙、容貌清秀的女子招了招手:“宝宝,过来。”
尤宝宝闻声,立刻垂首敛目,脚步轻捷无声地行至近前,先向谢南行了一礼,又转向李淑,微微躬身:“公主。”
李淑看着谢南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关切,又瞥了一眼垂手肃立的尤宝宝,面色微微一变,手下意识地往袖中缩了缩,随即又放松开来。
她脸上重新绽开那无懈可击的笑容,甚至带着点少女的娇憨,连连摆手:“不必劳烦神医了!伯母,兰陵的身子自己清楚,不过是些小症候,歇息几日便好了,真的无碍!”
“胡闹!”谢南轻斥一声,语气却并不严厉,反倒像长辈责备不懂事的孩子,“小症候?你如今身份何等紧要,身子更是马虎不得!宝宝医术精湛,让她瞧瞧,开个安神的方子也是好的。”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淑,再次强调,“也好让我安心!”
李淑与谢南对视片刻,那桃花眼中光影变幻,最终沉淀为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半晌,她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带着一种近乎乖巧的顺从:“伯母一片慈心,兰陵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识好歹了。那……就听伯母的。”
“这才乖。”谢南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伸手在李淑扶着她的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力道温和,带着安抚的意味,“莫怕,只当寻常诊脉便是。”
尤宝宝得了示下,上前半步,低声道:“公主,请伸右手。”
李淑依言,将右手伸出,搁在尤宝宝早已准备好的一块素色丝帕上。那手腕纤细白皙,腕骨玲珑。
尤宝宝伸出三指,轻轻搭上寸关尺三部。她指腹温热,触感稳定。先是垂着眼,凝神感受指下脉息,片刻后,抬起眼,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不动声色地扫过李淑的脸庞、唇色、眼底,细细观察。
园中一时静极,唯有风吹过花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梵呗声。谢南看似随意地观赏着身旁一株二乔牡丹,实则全身的感知都凝聚在李淑的手腕和尤宝宝的脸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
尤宝宝的眉头先是微蹙,随即那蹙起的纹路加深,仿佛遇到了极难解的谜题。她搭在李淑腕上的手指,指尖微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下位置,按得更深了些。又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尤宝宝才缓缓收回手。
她眉头紧锁,看向李淑,声音不高,字字清晰:“敢问公主,近日可曾服用过‘钩藤散’?或是加了钩藤、石决明、夏枯草之类的方子?”
李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钦佩,坦然点头:“神医果然慧眼。前几日确因有些烦心,夜间难寐,尚药局依例开了几剂安神散,其中似乎是有钩藤、石决明之类。”
“糊涂!”尤宝宝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带着真切的怒意,随即又强压下去,但语气依旧严厉,“此乃平肝抑阳、清泄实火之猛药!公主脉象细弦而数,寸关部尤显躁疾,如珠走盘,尺部却虚浮不稳。此乃阴血暗耗,虚阳浮越,肝风内动之兆!
再服这等虎狼之药,无异于雪上加霜,沸水沃油!岂止是夜间难寐?只怕心慌气短、头晕目眩、五心烦热之症,只会愈演愈烈!难怪公主形容倦怠,神思不属!”
李淑闻言,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恍然与懊恼,抬手轻轻抚了抚额角:“原来是吃错了药?怪不得!我说怎么吃了御医的方子,非但不见好,这几日反倒更觉心中烦乱,像是揣了团火似的。若非神医点明,本宫还被蒙在鼓里呢!真是庸医误人!”她语气带着点娇嗔的抱怨,目光却清澈地看着尤宝宝。
尤宝宝定定地看着李淑那双美得惊心动魄的桃花眼,那眼底深处,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沉默了几息,那目光仿佛要穿透李淑的皮囊,直抵内里。
最终,她眼中的锐利锋芒缓缓收敛,归于一种深潭般的沉静,只余下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凝重。
“此等脉象,非一日之功,亦非寻常‘庸医’所能误至此境。”尤宝宝的声音恢复了平板的语调,却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盘,“公主凤体金贵,万不可再轻忽。我现写一个方子,以酸枣仁、柏子仁、茯神为主,佐以生地、白芍、阿胶珠滋养阴血,稍加龙骨、牡蛎以潜阳安神。公主按方煎服三日,一日一剂,不可间断。三日后,我再入宫,为公主细细诊视,届时需依脉象再行调整。”
“好,一切有劳神医费心。”李淑含笑应承,态度温婉亲和。
尤宝宝不再多言,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半旧青布囊中取出纸笔。那纸是寻常的竹纸,笔也是普通的狼毫。她蹲下身,就着花圃旁一块平整的青石,笔走龙蛇,字迹瘦硬刚劲,与她那清秀温婉的容貌迥异。
不过片刻,一方药笺已成。她吹了吹墨迹,待干透,才双手奉予李淑。
李淑接过,指尖在那墨迹未干的药名上轻轻拂过,随即小心地折好,纳入袖中。
她转向谢南,再次敛衽:“伯母,宫中事务堆积,加之近日城内帽妖频扰,人心浮动,兰陵身为尚书令,实在不敢离宫太久。今日得伯母慈谕,兰陵感激不尽,这便先行告退了。”
谢南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又似无意地扫过她纳入药笺的袖口,最终化为一声温和的叹息:“去吧。路上小心些,这长安城如今可不太平。”
“谢伯母关怀,兰陵告退。”李淑再行一礼,姿态优雅从容。
随即转过身,素色的裙裾在花丛小径间轻轻拂过,迤逦而去。
直到那抹素影彻底看不见了,谢南方才收回目光,沉声问道:“如何?”
尤宝宝上前一步,站在谢南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宫内御医,纵非圣手,也绝非草包。公主脉象,绝非庸医误诊所能致。
那脉象细弦而数,躁疾如豆滚盘,是典型的肝郁气滞、气火升腾之象不假,然尺部沉取,虽被那强横药力极力压制遮掩,却有一息极其微弱、如春蚕吐丝般的滑利之象,时断时续,隐伏于浮阳之下。此乃胎气初动,却又根基极不稳之兆!”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更兼其刻意服用大量钩藤、石决明等峻猛清肝抑阳之药,此等虎狼手段,非为治病,分明是以自戕之法,强行压制、混淆孕脉!
寻常医者,确难分辨。然此药性酷烈,于母体已是极大戕害,于那初萌之胎元,更是……”她摇了摇头,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不赞同。
谢南静静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有一片深沉的凝重。她缓缓抬起手,用指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仿佛那里有千斤重担压着。
半晌,她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低骂:
“混账小子!老娘我上辈子……不,是上上辈子刨了你杨家祖坟还是怎地?这辈子摊上你这么个孽障!” 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奈、恼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心。
尤宝宝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王妃这骤然失态、市井泼妇般的言语。只是那紧抿的唇角,到底还是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
谢南骂完,胸口起伏了几下,也自觉失态。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那属于梁王妃的端凝气度又重新回到脸上。
她不再看满园牡丹,只淡淡道:“走吧。这满园子的富贵花,看久了,也腻味。”
说罢,扶着尤宝宝伸过来的手臂,转身朝山门方向走去。
另一头,李淑重新步入幽静小巷。方才在寺内的温婉恭顺,如同潮水般褪去,转而面色冷漠如霜。
巷口处,一个穿着粗布灰衣、低眉顺眼的老妪,如同墙角悄然生长的青苔,无声无息地跟了上来,落后她半步,垂首随行,仿佛只是偶然同路的行人。
巷子不长,很快便汇入稍显人气的街道。虽不及十字街繁华,却也多了些行色匆匆的路人和零星的摊贩。空气中那股无形的恐慌依旧弥漫,人们交谈的声音都下意识地压低了。
李淑目不斜视,步履依旧从容,只是那绝美的脸上再无一丝笑意,她嘴唇微动,声音低得只有身后那老妪能勉强听清:“尚药局有通风报信的,手脚干净些。”
“是。” 老妪声音沙哑着回应。
李淑目光掠过街边。一个报童正抱着一大摞油墨未干的小报沿街叫卖,几个闲汉围着他,争抢着最新一期的“帽妖实录”,议论声嗡嗡作响:
“听说了吗?昨夜崇仁巷又现妖踪!一团黑雾飘过,刘掌柜家养了十年的看门狗,叫都没叫一声就口吐白沫死了!”
“何止!听说连殿前司的兵爷巡夜时都撞见了!那东西飘得飞快,刀枪都伤它不得!吓得好几个胆小的都尿了裤子!”
“这日子没法过了!朝廷到底管不管啊……”
……
李淑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她知道,那名为恐惧的火焰,已在长安城的地底悄然燃烧,只待春风到,便能起燎原之势。
“张齐一那边,”李淑的声音依旧压得极低,仿佛在自言自语,“日子定了吗?”
“回公主,”老妪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后响起,“十五日后,子夜。奎宿处,必降灾星,此象百年罕见,乃天意昭昭。”
“天意?”李淑唇齿间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嘲弄,“天意缥缈,人心……才是真火。李漟不是爱做祥瑞的文章么?那就让这火烧得更旺些!丁凛下狱,清流寒心,这还不够。再加把柴,让那些口口声声‘天命所归’的读书人,也动起来。”
“公主放心。”老妪的声音毫无波澜,却透着十足的把握,“各地‘祥瑞’频现之地,已有‘童谣’散出,直指‘牝鸡司晨,乾坤倒悬’。更有‘河图’、‘洛书’摹本于坊间流传,暗合三皇子泽殿下之名讳。只待时机一到,便呈燎原之势。
另,神策卫、龙骧卫,总计四万七千精锐,已奉密令,化整为零,分批潜驻于白马寺周遭百里之地。依托寺周山势,构筑三道防线,深沟高垒,互为犄角。千牛卫与宗室兵若想入长安,白马寺是其必经之地。此地险要,足可抵消彼等兵力之优。”
李淑微微颔首,眼神锐利如刀:“好。记住,战场必须拒于城外!百姓已受惊扰,不可再添兵祸。”
“公主仁德,泽被苍生!”老妪立刻恭声道。
李淑却未理会这恭维,眉头微蹙,声音里多了一丝冷厉:“李泽倒真是沉得住气,躲在府里诵经念佛,倒似个没事人。这可不行。该烧到他门前的火,一把也不能少!”
“老奴明白!定让其府邸内外,皆知‘天命’所在,众望所归!”老妪心领神会。
李淑不再言语,只轻轻一摆手。
身后那抹灰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入旁边一条更窄的岔巷,瞬间消失不见。
长街之上,喧闹如旧,只是那关于帽妖的流言,在攒动的人潮里像泡发的面团般,愈胀愈大,弥漫得满街都是。
李淑独自一人,在这沸反盈天的人丛中缓缓穿行,裙裾扫过青石板,悄无声息。
行至宣德门,她抬起手,隔着素色宫裙那层柔滑的锦缎,极轻极轻地覆在小腹上,那里依旧平坦,却藏着她心尖上最沉的分量。
“杨炯……” 李淑唇瓣无声地翕动,带着些微的涩,又有些许的暖,“这是我欠你的,如今便还你一个朗朗乾坤,一片干干净净的江山。将来你若真到我坟前念叨,我可断断不应的。”
说罢,她徐徐放下柔荑,脊背重新挺得笔直,脸上那点转瞬即逝的软意早散了去,只余下一片静穆,抬脚入了宫门。
夜分,宣德门阙,有黄卷自天而降,悬于雉堞。
其上朱篆淋漓,历数天眷在泽,斥牝鸡之司晨,言帽妖为戾气之征,敕命三皇子承昊命,靖妖氛,清君侧。
火光映照,字字灼目,守卒睹之,股栗色变,金锣告急之声裂破长夜。
翌日,黄卷之言遍传闾巷,长安震骇。
神器之争,自此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