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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眉山下,云海苍茫,松涛寂寂。
朝暾初露,金辉尚未穿透峨眉群峰缭绕的氤氲白气,山门下早已默立三拨人。其势泾渭分明,空气凝若玄冰,迫得人几近窒息。
东侧,华山掌门穆素风当先而立,长衫磊落,眉目间依稀存着几分故作的朗朗清风。身后紧随着夫人苏砚秋,端庄中隐含一丝深隐的疲惫。
首席弟子裴承钧,神色沉凝,眉宇间积压着阴翳;二师兄燕清阳身躯挺拔,如出鞘之剑;掌门之女穆星瑶独立一旁,俏丽的面庞苍白失神,双目空茫地凝望着远处山岚流动,仿佛游离于天地之外,自打她心爱的小师弟亡故后,这魂魄遗失之状便再也未能好转。
西侧,峨眉掌门静玄真人,素色道袍迎晨风轻拂,身姿卓然若寒松临崖,神情冷峭如覆霜雪。身后一众青衣女弟子,人人腰悬长剑,面如冰玉,目光清冽,沉默之中自有一派不可轻犯的孤傲。
两派之间,横亘着一群身着诡异斑斓服饰之人,色彩浓烈得近乎妖异。为首者,纱巾覆面,唯露出一双含煞带媚的眼眸,水光潋滟的幽深里藏着令人胆寒的锐利锋芒。腰缠九节乌黑软鞭,正是五毒教教主蓝盈盈。
前方,静玄真人沉默转身,引路上山,足音“哒哒”轻落于青石阶上,敲打着身后所有人心弦,气氛愈发压抑。
“真人,”穆素风轻咳一声,紧趋两步,打破这沉重的窒息。他嗓音竭力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平缓劝解,唯有细听,才能觉察深处那铁与钢的冷硬迫力。
“八公主殿下亲赴龙虎山代天子宣旨,其势煌煌。连道门魁首正一张掌教那般功参造化的人物,亦不得不暂且垂首,束手上京伏身请罪。顺者生,逆者亡,梁王虎威在前,此乃煌煌天意,浩浩大势,真人又何必执守门户之小见,徒以螳臂去挡那撼动山岳之力?”
静玄脚步未停,也未回头,一声冰屑般的冷笑却清晰地抛了过来:“穆掌门真是好一番为朝廷谋划的大道理!我峨眉清修之地,自有祖师爷传下的规矩,门下武功断不轻传,倒不比贵华山,心胸宽广无边,视祖宗立派根基为献媚之阶!”
话音里裹着的锋锐,瞬间挑开华山众人竭力维护的遮羞布。
长安冰雪城那日,刀斧甲士亮晃晃逼到鼻尖,华山数十代积攒的剑谱秘籍,半日之间便拱手送去了半卷。如今更摇身一变,成了皇家鹰犬,前来撕扯别人的衣冠。
穆素风面上那层伪饰的温润“咔嚓”一声碎裂开,虽勉强维持着形容,指节却已微微收紧。
苏砚秋眼明心快,立时长叹一声,上前挽住丈夫臂膀:“真人呐,长安白云观咱们是亲眼所见,任凭你有惊世骇俗的轻功,有排山倒海的内劲,在那炮火轰鸣、火器齐发、箭雨铺天盖地之下,皆成齑粉!
镇武司之设,不过换一个‘武林盟主’的牌子挂着罢了。公主早已言明,只需誊写副本献上,俯首称臣,过往种种既往不咎,门派仍存,香火可续。这般情形下,真人究竟在顾虑些什么?坚守的,又是些什么?”
她语声恳切,丝丝缕缕,尽是指向那生存夹缝里的微光。
静玄依旧沉默向前,只闻山风更紧,吹得她宽大的袍袖簌簌作响,如悲如咽。
“真人呐!”苏砚秋的语调愈发柔软,“这一路行来,多少百年名门,就这般轰然坍塌于朝廷铁蹄之下,连一缕传承的香火也散尽了!
道门缘何千年不衰?历代皆是投帝王之所好,押宝于龙庭,侍奉御前!就连那些青灯古佛的和尚,如今也抛下清规戒律,卷入了庙堂纷争。我武林中人此刻若再踟蹰不前,举棋不定,尘埃落定之日,便是彻底被佛道践踏入泥淖之时呀!”
“唉!我说老道姑!”一个极不耐的声音粗暴地横插而入。
蓝盈盈抱臂斜倚一株古松,面纱随风微动,那目光穿透薄纱,凌厉如毒蝎之刺:“老娘没读过几本书,说话也直来直去。公主命我等来取你峨眉心法,只给三日之期!三日期到,你自己掂量掂量后果!”
说话间,她腕下那条漆黑九节鞭竟无风自动,发出低微却瘆人的“铮”鸣,不知是气劲激荡,还是暗器毒物蠢蠢欲动。
“妖女大胆!怎敢对师尊这般无礼!”峨眉弟子中一个高挑的女子厉声叱喝,柳眉倒竖,“呛啷”声不绝,寒刃纷纷弹出半截,杀气顿起。
静玄却倏然抬手,阻止了身后的暴怒,步履不停,直至那被金光笼罩的平台。
“峨眉”二字悬于巨匾,山下尘嚣至此,唯余风卷云海之声。
“诸位,且在此歇息吧,容贫道再思量一二。”静玄语速极缓,字字如松石落地,目光并未看任何人,袍袖一挥,独自踏入那青烟袅袅的祖师堂重门。
沉重的朱门在她身后“吱嘎”一声关闭,隔断了门外喧嚣。
三方人马在那空阔平台上,气氛一时更为凝滞。
峨眉女弟子个个面罩寒霜,领路时一言不发,将华山与五毒教两拨人,远远隔开,分别安置于西侧两排冷冷清清的厢房。
穆素风立于廊下,望着静玄消失的方向,沉沉一叹,无限唏嘘状:“静玄真人所虑,确然是门派根基之重。百年心血,祖宗基业,岂是轻易能拱手割舍的?”
他轻轻摇首,目光悲悯,俨然一派体恤人心的正道君子风范,仿佛先前那被揭短的尴尬、深藏的利刃从未存在过。然而眼角的余光却飞快地扫过远处重楼叠嶂的藏经阁与祖师堂,精光一闪而逝。
一旁的蓝盈盈正环视简陋居所,闻言嗤笑一声,带着浓重不满的鼻音:“真是麻烦透顶!连吃斋念佛的秃瓢都交出了‘金刚伏魔功’和‘拈花指’,那老尼姑究竟藏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也值得这般忸怩作态,捂得如此结实?”
“妖女!”峨眉大师姐凌霜华立时喝断,横眉怒视,按剑的手背青筋微突,“再敢辱我峨眉清誉,纵你有千般奇毒,今日也教你走不出山门!”
“哈!我怕你不成?”蓝盈盈腰肢一摆,毒蛇般的眼神直刺过去,冷笑淬着寒芒,“本座与穆掌门今日此行,奉的乃是公主明旨!这一路所见,多少自以为是的硬骨头灰飞烟灭!识趣的趁早点头,惹恼了我,下一个片瓦无存的,就是你峨眉!”
“你——!找死!”凌霜华怒极,长剑“嗡”地一声凄厉尖啸,剑光暴涨如白虹贯日,人剑合一,直扑蓝盈盈面门。
其势快若闪电,誓要一剑毙敌。
“叮!”
一声脆响,火星微溅。
穆素风似动非动,人仍在原地,唯袖袍一拂,一股沛然绵密的无形劲风正撞在剑脊之上,凌霜华猛刺的剑势竟被硬生生带偏半寸,滑向蓝盈盈身侧,刺了个空。
穆素风面色沉肃,挡在中间,目视二人:“够了!强敌当前,佛道争锋正酣,我等武林同道若还在此时此地,互相撕咬,岂非更让外人笑掉了大牙?”
他声音陡然拔高,含着愠怒与警告。
凌霜华银牙紧咬,手腕犹因那一拂之力微微发麻,恨恨瞪了蓝盈盈一眼,终是将长剑缓缓归鞘。
蓝盈盈也冷哼一声,面纱轻颤,收了咄咄之态。
两边弟子见领头的偃旗息鼓,紧绷的杀气虽未全消,却也勉强按下,各自带着敌意散入厢房,留下空庭寂寂,徒然飘散着未尽的火药气息。
穆素风负手望天,又是一声深沉叹息,无限疲惫:“都回吧。”
话落,领着神情各异的华山门人,踏入那几间破落厢房。
因着那场龃龉,峨眉弟子索性连面子上的工夫都懒怠再做。住处让他们自生自灭,甚至连一碗热汤都吝于施舍。
挨到夜色四垂,腹中饥饿难耐,穆素风与苏砚秋只得起身,寻着灯火摸向后厨。
还未到灶间门口,便闻得锅碗瓢盆之声叮当,夹杂着米饭甜香和山珍野菌的清香。
夫妻二人屏息窥去,只见两三名年轻女尼穿梭忙碌,将热气腾腾的菜肴盛入托盘,只往东首一处亮灯的经堂里送,正是峨眉弟子们休息兼用功的地方。
苏砚秋眉头深蹙,穆素风则苦笑连连。彼此相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穆素风低声喟叹:“罢了,明日我再寻静玄真人分说。江湖同道,武林一脉,真要闹至剑拔弩张,徒令天下英雄耻笑,又于朝廷威仪何益?”
“只得如此了。”苏砚秋轻声应和,目光扫过院角那片幽暗的菜圃,似有无尽忧虑。
二人随即转身离去。
然而,就在穆素风跨出厨房小院门槛的一瞬,他竟借拂袖理襟之机,袍袖极其自然地微微一抖,一缕极细的、近乎无色的粉末无声无息从袖底滑落,恰到好处地飘入灶旁那只煨着莲藕汤的大陶瓮中。
莲藕汤热气蒸腾,粉末瞬间湮灭无形,汤水依旧清澈见底,散发着诱人香气,竟无一人察觉。
刚走出几步,蓝盈盈那清晰尖刻的埋怨声便从她厢房里毫无顾忌地炸了出来:“当真是假清高!请人上山谈事,连口热饭热水都不供!名门正派?我呸!抠门吝啬得连化外之地打家劫舍的山大王都不如!这等气量,活该……”
她越骂越难听,最后连“端了鸟窝、拔根烧了”这等狠话都喷薄而出。
苏砚秋面色愈发难看,啐了一口,咬牙道:“果然是荒蛮未化之地出来的妖女!半分礼数全无,粗鄙不堪!”
“好啦!莫要理会此等狂悖无礼之徒!”穆素风安慰一声,一把挽住夫人手臂,唯恐她冲动,半拉半拽地拖回了自家院落。
将峨眉断然绝炊之事与华山众人说了。众人虽气峨眉如此怠慢,但如今夜色已深,众人也只得忍饥各自回房。
苏砚秋心中忧虑女儿,看着穆星瑶那副魂不守舍、失魂落魄的凄凉模样,深知那江怀瑾之死于她如同抽心拔髓,终是不忍独自安寝。
她轻抚女儿冰冷的面颊,柔声道:“娘陪你睡吧。”
熄了烛火,在简陋的木床上将女儿拥入怀中,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心,哼着幼时哄眠的曲调,直至那冰冷僵硬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放松的气息,呼吸逐渐变得细碎均匀,沉入梦乡。
苏砚秋看着女儿即便在梦中仍微蹙的眉头,心中叹息更重了几分,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在这忧虑中朦胧睡去。
月挂中天,万籁俱寂。
一个幽灵般的黑影在月光投下的屋角暗影中骤然浮现。其身影疾如鬼魅,却落地无声,仿佛一缕毫无重量的青烟。
黑影首先如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滑至华山派弟子歇息的几间厢房窗前,探出一管极细的铜吹筒,对准窗纸缝隙,一缕极淡的青烟无声注入。
房内响起几声微不可察的鼾声,随后声音愈来愈大,显然已经睡熟,五毒教的“十香软筋散”,果真名不虚传。
黑影旋即倒掠上房,足尖轻点瓦片,发出细微如露滴的声音。身如轻羽,快得只剩一道在屋脊上疾掠的淡痕,兔起鹘落间已至峨眉祖师堂屋脊。
黑影俯身,极尽轻巧地掀开一片瓦,向下窥探。
堂内灯烛昏黄,映照四壁祖师画像,面容在光影里模糊不清,却更显肃穆威严。静玄真人孤独地跪在中央蒲团上,面对巍峨祖师牌位,身形虽挺拔,鬓角花发在光影中丝丝颤动,眼角眉梢挂着难以言喻的枯槁倦容与深重悲怆。
“祖师在上,”静玄的声音干涩颤抖,在空旷的大堂里幽幽回荡,“弟子无能!竟不能守住峨眉道统不失于外人之手,此皆弟子之过!”
她深深垂首,额头几乎触地,“如今那朝廷鹰犬威压如雷霆压顶,八公主之谕,携中枢之威,江湖门宗如草芥败亡。弟子心中清楚,抵抗已是徒劳,不过是让这峨眉山涂满年轻弟子的鲜血。她们个个赤诚向道,清白如莲。弟子怎能……怎能令她们随我一同赴死?”
话落,她抬起头,两行清泪无声滑过苍白的面颊。
堂内檀香缭绕,祖师牌位巍然矗立,却听不见一丝回响。
“祖师爷!静玄无能,万不得已,唯有……唯有……”
语声哽住,语不成音。
静玄缓缓站起,悲怆的双眸亮起一丝决绝的光芒。她脚步微带踉跄,转身走向供奉桌下不起眼处。手探入桌面下侧,在某个机钮处一拨一按,只听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供桌旁一块平整的青石地砖缓缓无声凹陷下去,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暗格。
静玄俯身,从格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三册色泽陈旧的线装书册。
屋顶之上,黑影的呼吸骤然重了一分。在烛火微光映照之下,看得分明,第一本书蓝色封面上赫然是四个古朴篆字:《玉女剑法》!
黑影罩巾下的眼睛瞬间炽亮,呼吸亦不免急促几分。
“谁?!”
就在这呼吸细微变化的刹那,静玄真人身形巨震,猝然抬头,锐利如剑的目光直刺屋顶破洞处。
说时迟那时快。
哗啦啦——
一片屋瓦碎裂声刺破死寂,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挟着屋顶灰尘瓦砾,如陨星直坠而下。
那人影尚在空中,却已是拧身吐气,凝聚毕生功力的一掌当胸罩来。掌风惨烈,竟带着刺耳的破空锐啸。
这一下来虽快,静玄真人应变更是出神入化,虽惊不乱。她不闪不避,右手倏地化为一个极其飘逸曼妙的圆弧,五指如抚琴拈花,快若流星赶月,于电光石火间搭上黑衣人手腕要穴。
左手如影随形疾探,爪风凌厉。只一抓一扯,便将蒙面黑巾撕落。手上激荡的气劲更是如无数细针,瞬间刺透了黑衣人脸上用以乔装的胡须粉膏,露出真容。
“穆素风——!!!”静玄看清来人面目,不惊反笑,嘴角扯出一个无限鄙薄的狰狞弧度,“好一个华山掌门!君子!果然是大大的君子!!!”
穆素风面巾被揭,脸上却无丝毫被戳穿的慌乱与羞愤,反而浮现出平静邪笑,眼中凶光如嗜血的毒蛇死死盯住猎物,口中话语冰寒带刺:“哼!老尼姑,你目光何其短浅!整个江湖,就是被你们这等迂腐顽固、死抱门户私见之辈拖入死境,才被佛道两家死死踩在脚下数十年!如今皇权为天,风云激荡,未来执掌这武林牛耳、光耀天下门楣者,舍我华山其谁?!”
“哈哈哈!可笑!可笑至极!”静玄纵声长笑,笑声里充满悲愤与讥嘲,“就凭你这等心术不正……”
狂笑戛然而止,她脸色骤然变得死灰一片,胸腔猛地剧烈起伏,一股难以遏制的腥甜直冲喉头,“噗——”
一大口浓稠乌黑、散发着腥臭毒气的血块喷溅而出,染黑了面前蒲团,污了衣襟。
静玄心头骇然炸裂,低头看向自己方才撕面巾的右手,五指青黑之色已如蛛网般迅速蔓延,指尖乌紫发胀,那麻木与灼热已刺入骨髓。
“苦也!”念头刚起,一阵裹挟着浓烈腥腐气味的风声已至身前。
穆素风那只曾暗中施展五毒掌的右手,此刻再无遮掩,掌心乌黑发亮,掌心纹路都化作盘踞的毒蛟,挟着十二成功力,狠狠印向静玄前胸。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骨碎闷响,劲气透体。
静玄真人口中鲜血夹杂着破碎的内脏狂喷而出,整个人如同被投石器抛出的麻袋,直直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坚硬的供桌桌脚上。
她背脊如弓般被撞得反弯,整个人摔落尘埃,双眼圆瞪,眼球几乎要爆裂出来,死死盯着穆素风,口中“嗬嗬”作响,黑血不断涌出:“狗贼……!你……你……”
喉头滚动,却再也发不出清晰的音节,生命力如决堤洪水般瞬间流失。
穆素风连看都不再多看地上垂死挣扎的静玄一眼,身影快如疾风掠至供桌旁,抓起掉落的《玉女剑法》《玉壶心经》《朝暾剑谱》三册秘笈,迅速塞入怀中。
他口中嗤笑,宛如低语,却是对着那垂死的身躯:“五毒教的‘噬心散’加上五毒掌!滋味如何?真人可还……受用?”
地上静玄残躯猛地抽动一下,双眼凸出到极致,“噗——”又是一大口血块喷出,脖颈后仰,气绝当场。
穆素风并未即刻离去。他站在原地,阴鸷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刮刀,在静玄尸体上反复刮过几遍。
骤然,他身形一晃,如鬼魅般再次疾扑回尸体旁,眼中爆射出狠厉到极致的凶芒。右掌猛地抬起,掌心再次变得乌黑如墨,朝着静玄后心“砰”地又是一掌全力印下。
劲力透骨而入,地上尸身受此巨力,猛地向前拱起,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错位声。
“嗤——”静玄再喷一口黑血,确无生机。
穆素风这才冷冷收回手掌,转身朝着紧闭的祖师堂大门疾速奔去。
步履无声,迅捷如狐。
行至门边,手刚刚搭上冰凉的门闩,却是陡然停住。
“谁?!”
一声带着极度惊悸的女子呼喝骤然在门外死寂的廊道中炸响。
穆素风指节瞬间捏紧。
下一刻,他猛地拉开大门。
随着门扉开启,长廊角落阴影中,一人踉跄着被这开门惊得倒退一步,从廊柱的暗影里暴露在门槛泄出的微弱烛光下。
其人身影纤细,面容苍白得如同寒夜里的初雪,正是穆星瑶。她双手死死背在身后,单薄的肩头抑制不住地簌簌颤抖。一双原本灵动的眸子,此刻如同惊弓之鸟,惶恐地扫视着地面、廊柱,就是不敢对上穆素风身上那身漆黑的夜行衣。
然而那苍白小脸上清晰的恐惧抽搐和牙关轻微的撞击声,却将她心底那无法言说的骇然显露无遗。
“瑶儿,”穆素风声音奇异地在瞬间变得柔和,脸上竟挤出一个虚浮勉力的关切笑容,“怎么起来了?这深更半夜的……外头凉,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他抬步向外走去,身形似无意地向穆星瑶挪近半步,恰恰将那扇敞开的门和里面渗出的烛光挡在了身后。
“哦……我……”穆星瑶嘴唇翕动,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哭腔和掩饰不住的巨大恐惧,“我……出来……方便……”
短短几个字,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肩膀抖得像风中落叶。
“嗯,”穆素风语气温和依旧,“乖,爹也是刚刚想起还有几封信函忘记处理,快回去睡吧。”他抬起手,那姿态竟是要慈爱地抚一抚女儿的头顶。
“哦……”
那个单薄脆弱的“哦”字刚刚吐出一半。
电光石火,穆素风那只抬起的手骤然由抚变抓!
快!准!狠!
一手如铁箍般死死捂住了穆星瑶的口鼻,另一只手五指瞬间变得乌黑发亮,凝聚了致命的阴毒劲力。
“砰!砰!”连续两声沉闷的击打,五毒掌无情地、狠狠印在女儿单薄的前胸。
穆星瑶双眼睁大到极限,瞳孔瞬间散开。那双刚刚还带着茫然、惊惧的眼睛里,迸发出绝望的光芒。
没有来得及发出一丝声音,唯有被父亲铁掌捂住的口鼻间发出“唔……唔……”的窒息闷响。
那绝望的双眸死死盯在近在咫尺的、熟悉又陌生的父亲脸上,竟有红色的液体汩汩地从眼角渗出,沿着惨白的面颊滑下。
“为什么不能好好睡!为什么偏要撞见!”穆素风的声音沙哑撕裂,如同夜叉低吼。
他双眼赤红,布满狰狞的血丝,一掌,一掌,又一掌,疯狂地击打在亲生女儿柔软的胸前。
每一次沉闷的骨裂声都刺破夜的寂静,鲜血从穆星瑶口鼻、指缝间不断涌出,浸透穆素风捂嘴的手掌,浸透她的衣襟,腥甜的气息在冰冷的夜色里弥漫。
掌下的身体剧烈地、无意识地抽搐了几下。那双美丽的、逐渐涣散的眼眸,死死钉在穆素风脸上,带着最深沉的绝望,终于缓缓失去了最后一点光彩,彻底寂灭不动。
“为什么……非要逼我……”穆素风最后一句嘶哑的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骤然停止。
他猛地松开捂嘴的手,任由女儿失去支撑的身体像断线木偶般软软瘫倒,沉重地砸在祖师堂门前冰冷的青石之上。那娇小的身躯在冰冷的月光下无声蜷曲着,脸颊上两道暗红的血泪痕迹触目惊心。
穆素风伫立片刻,魁梧的身影在月下微微晃动了一下,如同耗尽气力。他猛地深吸一口深夜山间凛冽的空气,那气息冰冷刺骨,却似乎能压下心头某种炽热翻腾的东西。
他再不回头看一眼地上的女儿,身影陡然一矮,向后掠入祖师堂的幽暗门洞。黑影在堂内闪动几下,再转出时,身上的夜行衣已踪影全无,换回了白日里那身素雅长衫。
穆素风将那浸透鲜血的夜行衣迅速团成一团,运力于掌,指如钢爪,“嗤啦”声中瞬间撕裂成无数布条,打开房内一个黄铜暖炉,尽数塞进炉膛,丢入火炭点燃,再压上炉盖。
几缕不易察觉的青烟和布匹焦糊的气味微弱飘散。随即,他从床头暗格中取出那三册峨眉秘笈,手指在冰冷的封面上摩挲片刻,便将它塞入贴身的丝绦夹袋深处,再无一丝褶皱。
做完这一切,他面无表情地走到桌旁,倒了一杯冷茶。又自腰间取出一只极小的玉瓶,拨开塞子,倒出几粒散发着奇异幽香的药丸,毫不犹豫送入口中,仰头便用冷茶送下。
药力发作极快,一股难以抗拒的疲软和沉重如同山洪瞬间冲垮了他的四肢百骸,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
砰!
穆素风颓然倒下,松纹古剑悬于头,剑穗犹在。
月光一寸寸漫过门扉下的缝隙,覆盖其身,寒若裹尸之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