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药浴引发的剧烈反应后,霍晓晓调整了治疗方案,变得更加温和渐进。她不再急于冲击记忆的壁垒,而是将重点放在固本培元,梳理气血上。我的身体在精心的调养下,恢复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快了起来。肩部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疤痕。脸色也红润了不少,虽然依旧清瘦,但不再是一碰即碎的脆弱模样。
只是,我依旧沉默,依旧空茫。像一尊被精心修复却失去了灵魂的琉璃美人。
飞姐依旧会来,频率似乎还高了一些。她不再只站在门口,偶尔会走到离床边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下,沉默地看一会儿,有时会放下一些东西——一本封面古朴但内容空白的书(后来霍晓晓发现那是需要特殊药水涂抹才能显影的密写本),一套触手冰凉、材质特殊的玉质九连环,甚至有一次,是一盘摆好了残局的象棋。
她从不解释这些东西的用意,放下便不再多看,仿佛只是随意处置一些无用之物。但霍晓晓明白,这些都是飞姐无声的试探,试图用皇甫夜过去可能熟悉的事物,去触碰那沉睡的灵魂。
我对这些东西的反应各不相同。对密写本和九连环,我只是漠然瞥过,毫无兴趣。但当我的目光落在那盘象棋残局上时,却停顿了比平时更久的时间。
象棋子交错,局面错综复杂,暗藏杀机。
我空洞的眼神在棋盘上缓缓移动,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飞姐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她的眼神微凝,但没有出声,只是静静观察。
我看了很久,久到飞姐几乎以为这次试探又将无功而返时,我却突然伸出了手,指尖悬在棋盘上方,微微颤抖着,最终落在了一枚位置关键的红方“车”上。
然后,我做出了一个让飞姐和一旁隐在暗处的云深都瞳孔微缩的动作——我没有按照常理移动棋子,而是用指尖捏住那枚“车”,猛地将它从棋盘上扫落!
“啪嗒!”玉质的棋子掉落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滚出去老远。
我抬起头,看向飞姐,眼神不再是全然的空茫,而是夹杂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执拗的……反抗?仿佛在说:我不喜欢这个局,我不要按你们的规矩来, 就要破坏掉。
飞姐愣住了。这是自皇甫夜失忆以来,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表达出“意愿”,哪怕是这种破坏性的方式。
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秒后,飞姐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混合了了然、无奈甚至是一丝赞赏的复杂表情。
她没有去捡那枚棋子,也没有责备皇甫夜,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想守,便破了它。很好。”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却仿佛在我空洞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我看着她,眼中的那丝执拗慢慢褪去,重新归于沉寂,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和之前不一样了。
飞姐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开了。云深默默上前,拾起了那枚滚落的棋子,小心地放回原位,然后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霍晓晓在一旁看得心惊,又隐隐有些激动。她走上前,轻声问我:“夜儿,你不喜欢下棋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重新低下头,玩着自己纤细的手指,仿佛刚才那个摔棋子的人不是自己。
但从那天起,飞姐带来的东西开始变得不一样了。不再是需要破解的谜题或僵化的规则,而是一些更……灵动的东西。
有时是一支品相极佳的狼毫笔和一方古砚;有时是一套素雅的茶具和一小罐顶级的雪顶含翠;有时甚至只是一支新开的、带着露水的桃花,被随意插在窗边的花瓶里。
她不再试图“唤醒”什么,更像是……在为皇甫夜重建一个环境,一个或许能让她感到舒适、愿意自发去探索的环境。
我依旧不说话,但对这些新事物的排斥感明显降低了。我会长时间地看着那支毛笔,指尖在空气中模仿握笔的姿势;会在霍晓晓泡茶时,盯着那氤氲的热气出神;也会在无人时,伸出手指,轻轻触碰桃花柔软的花瓣。
我的世界,依旧寂静无声,但似乎不再是一片彻底的荒芜。有细微的生机,在无人窥见的角落,悄然萌发。
这天午后,阳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霍晓晓去煎药了,病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靠在床头,目光落在窗外枝头跳跃的麻雀身上。
飞姐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银质铃铛。她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轻轻晃动了一下铃铛。
“叮铃——”
清脆空灵的铃声在安静的房里回荡,如同山间清泉滴落在石上。
我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缓缓转过头,循着声音看向飞姐,以及她手中的铃铛。眼神里带着一丝纯粹的好奇。
飞姐没有说话,也没有再摇铃,只是将铃铛轻轻放在了旁边的矮柜上,然后像往常一样,准备转身离开。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个极其微弱、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和生涩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声……音……”
飞姐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她的背影僵住,猛地回过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和……一丝不敢置信的悸动!
我看着她,手指无意识地指向矮柜上的银铃,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细微,却清晰可辨:
“声音……好听。”
说完,我仿佛耗尽了力气,又或许是对自己突然开口感到困惑,重新低下头,恢复了沉默。
但那一瞬间,飞姐眼中翻涌的情绪,如同冰封的河面下突然炸开的裂纹。她紧紧盯着我低垂的头顶,看了足足有十几秒,胸膛微微起伏。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转身离开时,她的脚步不再像以往那般干脆利落,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和一丝……更加复杂的决心。
那一声“声音好听”,如同划破漫长寒冬的第一声鸟鸣。虽然微弱,却预示着,冰层之下,已有春水开始流动。而接下来,这涓涓细流,又将流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