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斜倚在软榻上,方才的喘息和咳嗽竟奇异地停了。那张苍白的脸,此刻罩在阴影里,让人猜不透心思。他没立刻回应毛纪这能引爆朝野的质问,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人:面如死灰、抖若筛糠的张仑;惊疑不定、强装镇定的王琼;埋首如鹌鹑的秦金、王宪;还有抛出惊天一问后,又垂手肃立、深不可测的毛纪。
他心里倒觉滑稽:这哪跟哪?郭勋谋逆?学石亨造反?他要扶持谁?荣哥儿?还是那半岁多的叡哥儿?
难道我就那么不得人心?我也没亏待过你们呀?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身前那只青铜睚眦镇纸上 —— 龙首高昂,獠牙外露,口中衔的短剑寒光隐隐,镶嵌的黑曜石眼睛,在昏黄宫灯下,映着两点幽幽冷光。
朱厚照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指尖带着病态的颤抖,轻轻抚过睚眦冰冷坚硬的脊背,另一只手却紧紧攥着那只被体温暖热的玉虎。
殿里死寂到了极点,连那恼人的蝉鸣,都似被这冰冷的杀机慑住,没了声息。
毛纪垂着眼帘,看似恭顺,心里却在算计:抛出 “石亨” 二字,是把烧红的烙铁按在勋贵命门上!郭勋必死,张仑也得元气大伤,张璁也落了黑名单 —— 什么佛郎机合约、日本勘合、市舶司、织造局,还有那许民自治的乡约,都能一并抛开了去。
只是…… 皇帝此刻的沉默和抚着睚眦的动作,让他心底也生了丝寒意 —— 这位帝王,心思竟早比以前深沉了许多,不再冲动行事。
张仑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像风中残烛。毛纪那句 “石亨旧事” 的余音还在脑子里轰鸣,几乎要摧毁他的理智。他仿佛看到英国公府被贴了封条,世代荣耀化为乌有,亲族血流成河…… 巨大的恐惧攫住他,喉咙里发出 “咯咯” 的轻响,是牙齿打颤的声音。
就在这死寂要把所有人逼疯的刹那 ——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笑,从朱厚照喉咙里飘出来,打破了凝固的时空。
他终于收回抚着睚眦的手指,抬起眼皮,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像两口冰封的寒潭,没有波澜,只有无尽的疲惫和洞悉一切的冷漠。
目光最后落在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张仑身上:“英国公…… 你…… 怎么了?”
张仑猛地一颤,茫然抬头,脸上涕泪与汗水混在一起,眼里只剩恐惧和哀求。
朱厚照不再看他。他费力撑着身体,刘全忠连忙上前搀扶。
“朕…… 累了。” 他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扶着刘全忠的手臂,脚步虚浮地站直 —— 明黄软绸下的身形,竟有些单薄,像一阵风能吹倒。他扫了眼阶下众人,目光在毛纪脸上停了一瞬,那眼神复杂,似有警告,也似有…… 一丝嘲弄。
“郭勋……” 朱厚照淡淡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暂时圈禁府中。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此言一出,又是一道无声的惊雷!
不是下狱,不是议罪,只是 “圈禁府中”!这处置…… 轻得诡异,轻得让人心头发毛!
毛纪瞳孔猛地一缩,心里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圣上这是何意?顾忌锦衣卫?还是…… 另有所图?
王琼更是愕然抬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 铁证如山,竟只圈禁?
张仑则浑身一震,劫后余生的狂喜与更深的恐惧交织着冲击他的心神 —— 圈禁?不是下诏狱?还有转圜的余地?他几乎不敢信自己的耳朵!
朱厚照不再理会众人变幻的脸色,疲惫地挥挥手,那动作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都…… 跪安吧。”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在刘全忠搀扶下,脚步虚浮地转过身,明黄色的瘦削背影,慢慢融进暖阁后方更深的黑暗里。
殿里只剩下五道凝固的身影,像五尊没了魂的泥像。
张仑还瘫跪在地上,蟒袍皱了,玉带也歪了。方才那句 “圈禁府中” 带来的片刻希望,早被 “靖难旧事” 的恐惧碾碎。他想站起来,膝盖却软得像烂泥,试了几次都没成。视线模糊里,砖地上的汗渍,竟似变成了亲族淋漓的鲜血。
毛纪缓缓直起身,整了整紫袍袖口,动作依旧从容,只是眉梢添了丝疲惫。他瞥了眼张仑的背影,心里仍在琢磨:圣上这处置,是投石问路?还是欲擒故纵?郭勋这枚棋子,算彻底废了?张仑这老匹夫,经此一吓,锐气怕是没了,可谁知道是不是装的?
王琼僵立着,腰杆依旧笔直,脸色却铁青,嘴唇抿成条直线 —— 勾结妖人、收受巨贿,哪条不是抄家灭族的罪?结果竟只是 “圈禁”!陛下这是顾着锦衣卫?还是念着勋贵旧情?他扫过张仑的狼狈样,非但没怜悯,反倒添了三分鄙夷。
秦金和王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庆幸和不安。方才那 “靖难” 的恐惧虽散了,余悸却还在。秦金悄悄用袖子抹了把汗,心里念佛:万幸圣上没起大狱!只是毛首辅那话,把天都捅破了,这朝局,怕是要起大风浪了!王宪则盘算着兵部的事 —— 圣上念叨的亲卫营改制,本想提一提,可眼下这情形,还是先顾着圣眷要紧,没见今日都剑拔弩张,谁不是想趁着圣上生病捞一把?
引路的小内侍早已悄没声回到殿门口,垂手肃立如影。
毛纪轻轻咳了声,打破死寂,对着王琼三人颔首:“陛下已歇息,我等…… 跪安吧。” 说罢,率先迈步走向殿门。
王琼重重哼了声,甩着袍袖跟上。秦金和王宪也连忙躬身退出,脚步轻得像怕惊醒了什么。
偌大的谨身殿偏殿,顷刻间空旷下来,只剩张仑一人跪伏在冰冷的金砖上。
殿外,那停歇了片刻的蝉鸣,又响了起来。
“知了 —— 知了 —— 知了 ——”
一声声,单调尖锐,不知疲倦,穿透闷热的空气,更添了十分聒噪。
张仑的身体剧烈抖了下,似被这蝉声惊醒。他艰难地抬起头,汗水混着浊泪在老脸上横流,眼里满是茫然、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屈辱。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想撑起身体。
一次,两次……
殿外的蝉鸣,更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