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宪接着道:“陛下,秦学士说得对。李福达的卷宗,臣也看过,人证和部分物证已押解入京,可关键的书信、信物,李贼说给了‘京师贵人’,还没找到。这一节尚有疑点。郭勋身份贵重,没确凿铁证前,若贸然锁拿,恐伤朝廷体面。臣附议秦学士,该先秘查,等物证齐了、案情大白,再依律论处。”
张仑心里稍松 —— 秦金和王宪的话,尤其是王宪说 “证据未全”,给了他喘息的机会。他立刻接话,声音缓和了些,带着痛心疾首的意味:“陛下!王学士说得明白!这案子关键物证没找到,怎知不是李福达这妖贼临死攀诬,故意构陷忠良,乱我朝纲?若只凭口供便处置勋臣,岂不正中妖人下怀?臣请陛下允臣亲自督查此案,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还郭勋清白。”
“英国公亲自督查?” 毛纪立刻抓住话柄,冷笑着讥讽,“郭勋与国公同气连枝,世代交好,国公督查,恐难避瓜田李下之嫌吧?没听过‘大义灭亲’么?若真为清白着想,国公更该避嫌才是!” 这话诛心,直指张仑包庇。
“毛.....首辅!你……” 张仑勃然大怒,指着毛纪要骂。
“够了!”
一声低沉嘶哑的断喝陡然响起,瞬间压过所有争执!
朱厚照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那双眸子在昏暗里亮得惊人,像两点燃着的鬼火,直勾勾扫过阶下众人。方才的病弱竟似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森然威压。他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咳起来:“咳咳咳…… 咳咳……” 咳声在空旷殿里回荡,听得人心揪。
刘全忠慌忙上前,轻轻为他捶背,又递上温热的参汤。
朱厚照一把推开药碗,喘息稍定,目光像冰冷的刀锋,掠过张仑,最后钉在王琼身上,声音里带着齿冷的寒意:“吵…… 吵什么?朕还没死呢!咳咳……” 又咳了几声,才一字一顿道,“你们…… 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这话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殿内五人,连张仑、王琼在内,都悚然一惊,齐刷刷躬身垂首:“臣等惶恐!陛下息怒!”
朱厚照喘息着,不耐烦看着他们俯下的脊背,眼里翻涌着疲惫和被冒犯的暴戾。他吃力抬起手,指了指刘全忠。
刘全忠会意,转身从御案后那只上锁的紫檀木匣里,取出两份厚厚的卷宗。他捧着卷宗走到御阶边,却不递给任何人,只肃立着。
“张璁…… 李福达……” 朱厚照的声音又恢复了虚弱的嘶哑,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你们说的…… 朕都听着呢。” 他扫过毛纪,“毛先生,张璁的事,秦卿说得对,不过是包庇下属,又不是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何苦逼得太紧!”
“臣…… 遵旨!” 毛纪心里一凛,深深俯首 —— 圣上这 “何苦逼得太紧”,暗示得再明白不过:张璁一个二品官,没犯大错,怎就想着把他打死?自己这皇帝还在,连最恨的江彬都保下来了,张璁自然也保得住。
王琼见圣上瞥了自己一眼,心里那点借机会拉拢科道、提升声望的盘算,在这森冷目光下,竟也慌了起来。
朱厚照的目光又缓缓移向张仑,带着点嘲讽:“至于…… 郭勋……”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看着张仑瞬间绷紧的身子,还有王琼骤然抬起的、满是期待的眼。
“英国公,” 正德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说郭勋…… 是忠良?”
张仑心头剧震,强撑着道:“陛下!臣……”
“王卿,” 正德爷没让他说完,转向王琼,“你说他…… 勾结妖人,图谋不轨?”
“陛下!证据……”
“呵……” 朱厚照喉咙里发出声低笑,打断了王琼,疲惫地挥挥手,像赶苍蝇,“吵得朕…… 头疼。忠良也好,国贼也罢……” 他目光陡然一厉,像两道寒电,“朕,只信自己看到的!”
他猛地指向刘全忠手里的卷宗:“李福达的口供…… 还有……” 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金砖上,“还有李福达送进京的‘孝敬’…… 清单!都在这儿了!”
张仑只觉脑子里 “轰” 的一声 —— 皇帝这是要拉郭勋下马?
朱厚照忍着咳嗽接着说:“有这些又如何?你们想想,一个提督锦衣卫的勋贵,勾连白莲教,大明朝的脸都被丢尽了,朕杀了他…… 都不解恨!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想过没有?”
毛纪、秦金、王宪三人更是骇然失色,心里掀起巨浪 —— 皇帝竟早有准备!召他们来,不是商议,是敲打!一股寒气瞬间裹住了他们。
朱厚照剧烈喘息着,脸色因激动更红,死死盯着面如死灰的众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病态的亢奋:“尔辈大臣!你们告诉朕!郭勋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陛…… 陛下!” 张仑双膝一软,“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瞬间沁出黄豆大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掉。
就在这窒息的死寂里,首辅毛纪缓缓抬起头。他脸上依旧没表情,可那双深陷的老眼,锐利地扫过跪地颤抖的张仑,再转向御榻上喘息的圣上,声音平稳,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一字一句问道:
“陛下,臣斗胆一问。武定侯郭勋,世袭罔替,提督锦衣卫,位高权重。他…… 勾结白莲妖贼……” 他微微一顿,似在斟酌词句,声音陡然转冷,像淬了冰的针,直刺所有人心底最深的恐惧,“—— 他意欲何为?莫非…… 是想学石亨旧事,行那谋逆之举?!”
“想学石亨旧事”!
“轰 ——!”
这句话,像九道天雷,狠狠劈在张仑头顶!又像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刹那间,乾清宫里落针可闻。连朱厚照那粗重的喘息,都诡异地没了声。时间似凝住了,空气稠得像水银,要把人溺毙。只有殿角铜鹤香炉里最后一缕残烟,还在无力地扭曲上升,旋即被死寂吞得无影无踪。
张仑跪伏在冰冷的金砖上,额头的汗早汇成小溪,顺着鬓角、鼻梁往下淌,滴在砖面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像耻辱的标记。
毛纪那句 “石亨旧事”,像最毒的诅咒,带着万钧之力砸下来,把他最后一点镇定砸得粉碎!他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宽大的蟒袍下摆簌簌响,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一股寒气从脚底冲上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冰凉麻木,连血都似凝了。
完了!彻底完了!毛纪这老匹夫!竟敢把这诛九族的心思,赤裸裸掀在御前!谋逆是十恶之首,沾了这罪名,别说一个武定侯,就是英国公府两百年的功勋,也会顷刻间化为齑粉!他猛地抬头,想嘶吼辩解,想骂毛纪构陷,可喉咙像被掐住,只能发出 “嗬… 嗬…” 的破风声,脸色从惨白变成濒死的青灰。他眼里布满血丝,死死瞪着御榻,绝望和恐惧几乎要把他撕裂。
王琼也被这石破天惊的一问懵了,僵在原地。他弹劾郭勋,是忧社稷、恨勋贵跋扈,想严惩郭勋、提百官声望,可从没敢想 “谋逆” 二字!这超出了他的预想,更超出了他能掌控的范畴!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才知自己竟打开了个更可怕的魔盒,下意识看向圣上,眼里满是惊疑。
秦金和王宪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身体僵着,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恨不得立刻化作尘埃消失。秦金袖里的手抖得像筛糠,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祸事了!天大的祸事!勋贵与文臣要彻底撕破脸,要流血了!王宪则闭着眼,兵部尚书的理智告诉他,毛纪这话虽狠,却极可能…… 戳中了皇帝心里最深的刺 —— 眼前这位帝王,本就是不顾亲情、不计名声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