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身着明黄常服,正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疏,指尖朱笔悬停,目光落在刚刚由司礼监文书太监张大顺亲自呈上的一份异常厚实的加急题本匣上。
匣为黑漆描金,封口火漆上赫然钤着“巡按山西监察御史关防”与“山西巡抚关防”两方朱红大印,旁边更贴着数道代表最高紧急等级的“八百里加急”红签,刺目非常。
“主子爷,山西巡按马录、巡抚江潮联名八百里加急密奏,言有惊天逆案,关乎社稷根本,十万火急,奴婢不敢耽搁。” 张大顺躬身谨慎的说着。
“哦?” 朱厚照眉头微挑,放下朱笔。最近京师被闹得沸沸扬扬,难道地方衙门也准备掺合不成。“关乎社稷根本?呈上来。”
张大顺小心翼翼开启漆封,取出厚厚一叠奏疏并附件。朱厚照展开那素白坚韧的题本纸,马录那力透纸背、字字如刀的弹劾奏章瞬间映入眼帘:
臣,巡按山西监察御史马录,巡抚山西都御史江潮,谨昧死百拜,劾奏:武定侯郭勋包庇巨寇、藐视国法、干预风宪……
随着目光逐行下移,朱厚照的脸色由初时的凝重,渐次转为惊愕,继而化为铁青!那奏章如同剥茧抽丝,将太原卫指挥使“张寅”实为弥勒巨寇李福达的铁证:黄册年龄破绽、洛鄜父老指认、亲子骇怖反应、常泰刘仕证言等条分缕析,昭然若揭!更触目惊心的是,奏章后半段直指武定侯郭勋,不仅详述其与李福达的姻亲关系,更将其亲笔所书、威逼利诱马录的说情信件全文抄录附后!那“网开一面,必有以报”、“执意深究,福祸自招”、“勿谓言之不预”等语,在御览之下,显得格外刺眼、嚣张!
“砰!” 朱厚照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之上!震得笔架山摇,墨汁飞溅!暖阁内侍立的太监宫女们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跪伏于地,噤若寒蝉。
“好!好一个‘勤勉忠谨’的良将!好一个‘必有以报’的武定侯!” 朱厚照的声音如同数九的寒风,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震怒,他抓起那封作为附件的“金粟笺”,郭勋那熟悉的、带着勋贵倨傲的笔迹此刻看来无比扎眼,“郭勋!尔世受国恩!竟敢如此!包庇十恶巨寇,视朕之法度如无物!更敢以侯爵之威,胁迫朕之风宪官?!尔眼中,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兜不住了,原先王升的御前召对,还能替他瞒着,如今整个山西官场恐怕都知道了,怎么瞒,怎么保?怪不得要运作一番给太原卫谋个修缮城墙的事呢,原来在这里呢!
一时气急,脑袋有晕,血压都被怼上来了!
暖阁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只剩下朱厚照粗重的喘息声和那封“金粟笺”在他手中被攥得咯吱作响的声音。
李福达……弥勒教巨寇!屠戮百姓,祸乱地方,竟敢冒名窃据卫所兵权!郭勋……朕待尔不满,倚为勋戚柱石,尔竟敢与之沆瀣一气,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士可忍孰不可忍!此风若长,纲纪何在?皇权威严何在?!
怒火在胸中翻腾,但朱厚照早已不同以往,此时并未完全失去理智。自己下一步要改虎贲卫为虎贲营,这时候还要仰仗勋戚,而且此时处置郭勋估计日本方面朝臣也会揪着不放,还顺带着佛郎机的合约,以及关联着苏州织造衙门、市舶司、皇商局、陕西织造衙门,张璁、桂萼、梁材、夏言、秦金、王宪、王琼等人和事都要玩完,不行,处置需慎之又慎。
朱厚照强压怒火,目光扫过奏疏末尾马录、江潮的署名及鲜红的巡抚关防印记,声音冷冽如刀:“张大顺!”
“奴婢在!” 张大顺连忙叩首。
“将此案所有文书、附件,即刻下发都察院!谕令左都御史金献民:着都察院严加复核马录、江潮所奏一切情由、证据,务求确凿无疑!尤其是郭勋笔迹真伪,给朕细细勘验!限期三日,据实回奏!不得有丝毫徇私枉法!” 朱厚照的旨意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压力。
“奴婢遵旨!” 张大顺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如同烫手山芋般的卷宗匣子,躬身疾步退出。
都察院,人称“风宪总司”。左都御史金献民的衙署内,此刻气氛凝重更胜乾清宫。冰山融化的水滴声显得格外清晰。金献民端坐案后,此刻的他,如同一尊历经风雨的古松。他面前摊开的,正是马录、江潮的弹劾奏章及所有附件,还有张大顺亲传的皇帝口谕。
几位掌道御史及精熟刑名、笔迹的资深御史围坐两侧,屏息凝神,仔细传阅着每一份文书。空气仿佛凝固,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诸公,” 金献民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带着无形的威压,“此案干系之重,牵涉之广,毋庸老夫赘言。陛下亲谕,严加复核,务求确凿。吾辈身为天子耳目,执掌风宪,此刻便是砥柱中流!须得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一丝一毫也错漏不得!” 他目光扫过众人,“先从最要紧处着手——武定侯郭勋那封‘金粟笺’,笔迹真伪,给老夫一寸一寸地比!”
“是!总宪!” 负责笔迹核验的御史肃然领命。立刻有人取来都察院存档的、郭勋历年上奏的题本、谢恩本子数份。两相对照,在数盏明亮的羊角灯下,用特制的放大水晶片,逐字、逐划、乃至墨色浓淡、起笔收锋的习惯,进行着毫厘必究的比对。
时间一点点流逝,衙署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都悬着。金献民闭目养神,手指却在袖中无意识地捻动,显是内心绝不平静。
郭勋还算老实,只不过最近因为侵占虎贲左卫衙署的事儿,闹得焦头烂额,看皇帝的处置,显然是有心包庇,这也是朝野皆知。然其竟敢包庇巨寇至此地步?
马录此子,素称刚烈,此番莫非真是捅破了天?若笔迹属实……
“总宪!” 负责笔迹的御史终于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肯定,“经下官等反复勘验,比照七份存档笔迹,此封‘金粟笺’书信,确系武定侯郭勋亲笔无疑!其‘勋’字末笔上挑的弧度、‘之’字横折处的顿挫、乃至整篇行文间那股倨傲之气,皆与存档笔迹特征完全吻合,绝非他人摹仿可成!”
金献民猛地睁开眼,精光一闪!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荡然无存。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好!继续!复核马录所奏李福达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