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日,都察院灯火通明。金献民亲自坐镇,调阅相关卷宗:
五台县呈送的黄册底簿摹本,上面有有知县及户房经承具结画押,证明非伪,其上“正德八年张寅绝嗣”及弘治十三年承袭记录,与马录所奏年龄矛盾之处,清晰无误!
致仕给事中常泰、刑部郎中刘仕关于指认张寅即李福达“不疑”的书面证词,由金献民派心腹密询核实。
洛川、鄜州十二位乡绅耆老秘密入都察院,由金献民亲自隔帘询问指认经过,众口一词,赌咒发誓所言非虚,并再次具结画押!
已由山西秘密解送入京的李大仁和李大义经过提审,二人虽已吓得语无伦次,然当问及隔帘听声之事,二人反应惊恐万状,与马录记录吻合!
复核代州旧案卷宗,杜蕙、徐文华、张英原判词俱在,其认定之逻辑、证据链,远较李珏、毕昭翻案之理由坚实可靠!
铁证如山!环环相扣!金献民越看,心越沉,也越寒。郭勋啊郭勋!你真是利令智昏,自取灭亡!这弥勒巨寇,你也敢沾手?还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威逼御史?!
第三日清晨,都察院正堂。金献民身着常服,率领合院御史,焚香沐浴后,将复核无误的结论,郑重写入题本。他亲执紫毫,饱蘸浓墨,笔锋凝重。
奏本很快便送到了宫里。
不日宫中传出旨意:“收押李福达及亲属,逮至京师审讯。”
与此同时武定侯府忽听得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是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上谕到 —— 武定侯郭勋接上谕!”
郭勋早已穿上常服跌撞着往外迎。
“上谕:武定侯郭勋牵涉李福达案,着即赴都察院对状,期间闭门思过,无旨不得擅离侯府。钦此。” 宣旨太监念完,将明黄圣旨递过来,语气里没半分温度。郭勋接过御旨,指尖抖得厉害,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干涩的气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比案上的宣纸还白几分。
待宣旨太监走了,郭勋才像被抽去了骨头,往后一倒,被身后的仆人扶起行至屋内坐在太师椅上。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耳后的衣领,月白绫子的里衣竟透出深色来。“对状…… 对状!” 他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发颤,“金献民那老东西,素来跟我不对付,马录的奏章又字字钉死,还有那封亲笔信…… 这回,这回是真要完了!”
旁边老管家见他失魂落魄,忙上前递过帕子,声音发颤:“侯爷,您别慌,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咱们再找找英国公、定国公几位爷,求他们在陛下面前说句好话?”
“找他们?” 郭勋猛地抬头,眼里满是血丝,“先前我去求他们,一个个躲得比兔子还快!李福达案沾着弥勒邪教,谁愿蹚这浑水?如今圣旨都下了,谁敢出头?” 他忽然跳起来,一把抓过墙上挂着的侯爵腰牌,往腰间一塞,又跌撞着去抓桌上的马鞭,“不行!我要进宫!我要面圣!陛下当年大礼议时还记着我的功,定能听我辩白!备马!快备马!”
老管家忙上前拦住:“侯爷,您别慌。”
郭勋似乎有了灵感,于是道:“去,告诉在京的一些武职,就说我倒霉了,如果不想死,都去给我走动、走动。去英国府、定国府去说!”说着便往外走。
老管家连忙道:“侯爷,您这模样…… 宫门侍卫怕是不让进啊!再说,圣旨说让您闭门思过,您这时候闯宫,万一触怒陛下……”
“触怒?” 郭勋一把推开他,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再不闯宫,我郭府满门都要完了!还管什么触怒不触怒!” 说着,他已跌撞着冲出书房,院外的仆人刚把马牵来,他连马镫都没踩稳,就翻身上马,缰绳一扯,疯了似的往东华门奔去,身后仆人提着朝服,一路小跑跟着,喊都喊不住。
不多时,东华门已在眼前。往日里,郭勋凭着侯爵腰牌,侍卫见了都要躬身行礼,今日却不同 —— 乾清宫的侍卫执戟而立,甲胄上的铜饰映着秋阳,泛着冷光,司礼监总管陈敬正站在宫门前,一身石青缎的总管服,腰系鸾鸟纹玉带,手里的拂尘轻轻搭在腕上,见郭勋策马奔来,便缓缓上前一步,侧身挡住了宫门。
郭勋猛地勒住马,缰绳勒得马嘶鸣一声,他翻身下马,险些栽倒,踉跄着扑到陈敬面前,声音带着哭腔:“陈公公!是我,郭勋!快,快替我通传一声,我要面圣!我有冤情要禀!李福达那逆贼骗了我,我根本不知他是邪教余孽,求陛下开恩!”
陈敬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冰冷得像霜,他微微躬身,语气尖细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侯爷,您这急急忙忙的,可是忘了上谕?陛下口谕:郭勋行止有亏,着其闭门思过,静候都察院传唤对状。无旨,不得入宫惊扰圣驾。您看,这可是陛下的意思,咱家就是想通融,也没这个胆子啊。”
郭勋大惊,忙抓住陈敬的衣袖,腰牌从怀里滑出来,掉在地上,他也顾不上捡:“陈哥!我跟您说,这里头有误会!李福达的工部勘合是真的,我是被他蒙骗了!您帮我递句话,就一句!只要能见到陛下,我定能说清!”
陈敬轻轻拨开他的手,拂尘上的银丝扫过郭勋的手背,凉得他一哆嗦。“侯爷,您是超品的侯爷,您自重。还请侯爷回府吧,别让咱家难做。”
两名侍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拦住郭勋,虽没动手,却摆出了不容他再上前的架势。郭勋看着陈敬冰冷的眼神,又看看侍卫手里的戟,忽然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腿一软,若不是身后的侍卫扶着,险些栽倒。他盯着宫门里那片朱红的宫墙,往日里觉得威严气派,此刻却像道铜墙铁壁,把他最后的希望都挡在了外面。
“陛下…… 陛下怎就不肯见我……” 郭勋喃喃着,声音越来越小,眼里的血丝渐渐被绝望取代。陈敬见他这般模样,也没再赶他,只是站在宫门前,手里的拂尘轻轻晃动,再没说一句话。秋阳渐渐西斜,把郭勋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东华门的青石板上,显得格外孤单。
身后跟着的仆人忙上前,捡起地上的腰牌,小声道:“侯爷,让大爷.....”
“闭嘴!”
仆人缩了缩脖子:“侯爷,咱们回吧,再在这儿耗着,也没用啊……”
郭勋回首看了眼宫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跟着仆人,一步一步慢慢往回走,背影在秋阳里,竟显得有些佝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