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的钝痛如潮水般拍打着颅骨,秦文挣扎着掀开眼皮时,窗棂外透入的光线已近正午。院子里静得出奇,深秋的寒气无声地渗进窗缝,几株残菊瑟缩在墙角,金黄的花瓣已染上颓败的锈色。
“冬雨?”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回应他的只有穿堂而过的冷风。院中石阶清扫得干干净净,昨夜欢宴的痕迹连同篝火的余温,都消散在这清冷的秋光里。
“东家,您醒了。”冬雨的声音从月洞门边传来,她提着个朱漆食盒,脚步轻盈地走近,见秦文望着那片凋零的菊丛出神,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您看什么呢?这花都快败了。”
“没什么,”秦文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带着宿醉的沙哑,“头沉得很。只是……有点担心北边。”他目光似乎穿透了院墙,投向遥远的关外,“阿善那边,几个月前那封求援信后,就再没消息了。北燕的耶律达,可不是什么善茬。”
冬雨抿嘴一笑,麻利地打开食盒,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小米粥:“东家这是思虑过重了。阿善公主吉人自有天相。您先把这粥喝了暖暖胃,奴家熬了半个时辰呢。”
粥米熬得绵软,红枣的甜香混着米香,熨帖着空乏的肠胃。秦文接过碗,粥入口温润,只是冬雨的厨艺比起李香草终究差些火候,带着点淡淡的糊味。“酒这东西,以后真得少碰,”他几口喝完,自嘲道,“每次都要误事。”
“东家觉得酒好喝吗?”冬雨收拾着碗盏,好奇地问。
“有时候…是挺好。”秦文含糊应着,院门外已传来脚步声。远景先生引着沛县县令赵开瑞走了进来,两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凝重。
“叨扰秦公子歇息了。”远景拱手道,语气带着歉意。
“二位请书房叙话。”秦文将二人让进东厢房。这间暂作书房的小屋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光秃秃的书架,等待着未来印书坊的墨香来填满。
赵开瑞刚落座,便开门见山,脸上愁云密布:“秦公子,此番前来,实有一桩棘手事,非公子不能解啊。还是那二牛山!”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郑侍郎倒台,他那批私兵撤是撤了,可没几天,又一股子强人占了山头!打探清楚了,就是原先那帮人,没了管束,彻底成了悍匪!专劫过往商旅,手段狠辣。沛县通往泸县的要道,几乎被掐断了!下官……下官实在焦头烂额。”
秦文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在紫檀椅扶手上轻敲:“赵大人,剿匪安民,乃是朝廷命官的职责,更是边军分内之事。我一介商贾,名不正言不顺,贸然插手边关防务……万一传到御史台那帮人耳朵里,参我个‘私蓄甲兵,图谋不轨’,岂不是引火烧身?”他话语平和,却点出了核心利害。
赵开瑞脸上愁苦更甚,双手一摊:
“公子所言极是!可沛县弹丸之地,府库空虚,养着守城兵卒已是捉襟见肘,哪有余力去剿那数百如狼似虎的私兵?那些人都是见过血的悍卒!下官手底下这些兵,守守城门尚可,真拉出去对阵……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
“下官也曾求助于侯家,可侯老爷如今只愿守着朝廷划定的北大门,对二牛山这烫手山芋,是避之唯恐不及啊!州牧王大人昨日倒是发话了……”
他抬眼看了看秦文,“说此事,还需仰仗秦公子您先担待起来。”
秦文心中冷笑。
王城自这老狐狸,昨日那“百味烩珍”的敲打看来是听懂了,立刻就把这棘手又敏感的皮球踢了过来。
二牛山卡在沛县与泸县之间,扼守北上商路咽喉,对他太福祥的生意确实至关重要。但这块肉,带着毒刺。
他沉吟片刻,目光锐利起来:
“既然州牧大人开了金口,我秦文自当尽力。不过,此事非同小可。烦请赵大人转禀州牧:太福祥可以暂时接手二牛山防务,清剿匪患,维护商路。
但需州府行文上报朝廷,言明原委,请朝廷明发堪合文书,准许太福祥以‘商团护卫’之名协守此隘,并拨付相应饷银器械。
否则,名不正则言不顺,秦某不敢僭越,也难保长久。” 这是试探,也是底线。若王城自真看懂了那铜盆,就该知道如何配合。
赵开瑞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公子思虑周全!下官定当一字不差禀明州牧大人!”
正说着,百川先生也匆匆走了进来,腋下夹着一大卷纸稿,脸上带着焦灼又兴奋的红晕:
“秦公子,印书之事,刻不容缓了!这是此次招考的卷子,你看……”
秦文接过那厚厚一叠卷稿,入手沉甸甸的:“自然可以印。不过,这量不小,书院印坊怕是难以短时完成,需得送到太福祥总坊去。先生要印多少份?”
“两万份!”百川先生声音有些发颤,“老朽……老朽实在未曾料到,此次招考,竟有如此多学子闻风而来!距开考不足十日,已有数千人汇聚晋城左近,后续只怕更多!这……这考棚如何安置?场地如何划分?老朽这书院,便是挤破了头,也容纳不下两万人同时入场啊!”
“两万人?”连赵开瑞都吃了一惊,“往年州试也不过数千之众!百川书院此次,当真要名动天下了?”
百川先生苦笑摇头,焦灼地搓着手:“以往寒门学子苦无门路,如今书院得秦公子鼎力支持,声名远播,引得四方寒士如过江之鲫……可这盛况,眼下倒成了难题。
这书院,连同新建的工坊尽数腾空,满打满算,也只能容下七八千人栖身应考。这……这可如何是好?”
秦文快速翻阅着手中卷稿,上面密密麻麻皆是经义策问。他眉头微展,心中已有了计较:“先生勿忧。事急从权,招考之法,亦可变通。”
他放下卷稿,目光扫过百川和赵开瑞:“其一,凡已有秀才功名者,不必再考繁琐经义,查验身份文书无误,登记造册,可直接入书院就读。此等人,当有千余?”
百川眼睛一亮:“正是!秀才约九百余人!”
“其二,”秦文继续道,“童生人数众多,约有三四千?考他们,不必照搬秀才的深奥策论。题目当以基础经义、算学、策论常识为主,侧重实用。卷子可大幅简化,印量便能减半。”
“其三,也是人数最多的,是那些尚未取得功名、但慕名而来的寒门子弟。这些人,考什么?”
秦文微微一笑,带着点现代人特有的“效率思维”,“考他们写一手好字,考基本文理通顺即可!我们招的是‘格物致用’之才,不是只读死书的酸儒!安排人手,当场书写一段指定的题目的通俗文字,字迹工整、文理清晰者,即可视为通过初选。这叫‘海选’!不必统一闭卷,流水作业,随到随考,省时省力!”
“海…海选?”百川先生愣住了,这个闻所未闻的词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赵明诚却是眼中精光一闪,抚掌道:“妙!妙啊!不拘一格降人才!此法定然可行!省去多少无谓功夫!”
百川先生细细咀嚼着秦文的话,脸上焦灼之色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激动:
“不拘一格……格物致用……秦公子此言,如拨云见日!老朽……老朽着相了!”他看向秦文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震撼与叹服。这年轻人行事,每每打破陈规,却又直指核心,效率惊人。
“如此,印卷的压力大减,”秦文拿起那叠卷稿,“秀才免考,童生卷简化,其余者只需印那‘海选’的范文即可。两万份?我看五千份足矣。太福祥印坊昼夜赶工,三日之内,定当奉上。考务安排,就请远景先生与赵大人多多费心协调场地、人手了。”
“秦公子放心!”赵开瑞和远景齐声应道,心头大石落地。
商议既定,众人散去。冬雨进来收拾茶盏。秦文站在空荡的书架前,窗外,深秋的风卷起几片枯叶。北境的烽烟,二牛山的匪患,书院即将涌来的万千寒门学子……千头万绪,沉甸甸地压在他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