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景先生已忍不住执起长柄银勺探入盆中,轻轻搅动。汤羹粘稠,阻力分明。
随着勺子的翻动,那金红汤底下的宝藏次第显露:边缘泛着金边的厚实鲍片、吸饱汤汁肥厚丰腴的海参、纹理清晰如云朵的驼峰、菌盖饱满的鸡枞、细嫩如银丝的鱼肉、点缀其间的火腿粒……
每一样单独拎出都价值不菲,此刻却在这浓稠的汤羹中不分彼此,呈现出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奢华。香气更是浓郁得化不开,直往人鼻窍里钻。
“妙!果然百味纷呈,融汇贯通!”远景先生击节赞叹,已舀了一小碗奉至王城自身前,“大人请!此等珍馐,闻所未闻!”
王城自矜持地用银匙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那滋味瞬间在舌尖炸开,咸鲜、醇厚、香浓、微辣,各种极致的味道汹涌澎湃,几乎淹没了味蕾的感知。极致的丰盛,带来一种近乎眩晕的满足感。
“嗯…尚可入口。”他微微颔首,努力维持着封疆大吏的体面,喉结却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又舀了一勺。
赵开瑞等人也纷纷动筷,一时间席上只剩下羹匙碰碗的细微声响和压抑着的、对极致美味的惊叹。
觥筹交错间,那些阿谀奉承的言辞又热烈起来,那些不快已被这盆“百味烩珍”彻底消弭。无人留意那承托珍馐的铜盆,四足粗短,盆身浑圆,隐然透着一股笨拙的形貌。
栖云居的小院里,却是另一番光景。篝火的余烬尚红,烤全羊的骨架支在一旁,肉香混着酒气在清冷的夜空中飘荡。
秦文、陈观涛、赵明诚等人围坐,酒盏半空,谈兴正浓。
几巡酒下来,连最古板的陈观涛脸上也染了红晕,被秦文口中那些“格物之理”、“效率为先”、“人尽其才”的新奇道理冲击着,花白的胡子随着激烈的讨论一翘一翘。
赵明诚则拉着秦文细问印书坊的成本核算,眼中闪烁着商人的精明。冬雨安静地在一旁温酒,火光映着她恬静的侧脸。偶尔有护卫低声交谈和满足的饱嗝声从院墙外传来。
州牧府的书房,灯火通明,驱不散王城自脸上的阴霾。方才轿中那点酒意和因“百味烩珍”带来的短暂满足感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阵阵心悸。
他烦躁地解开官袍最上面的盘扣,在铺着厚绒地毯的书房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兽。
“你方才所言,驸马之说,确有实据?”他猛地停下,目光如钩,死死盯着垂手肃立的幕僚李师爷。
李师爷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东翁明鉴,绝非空穴来风。学生同窗在礼部赵尚书府中掌机要文书,亲耳听闻。太后娘娘对那秦文颇为嘉许,长公主殿下……更是曾微服出宫,与其数度会面。京中已有风声,言其乃内定之选。”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且长公主遇刺那晚,正是此子以身相护,挡下致命一击。此事虽秘而不宣,然绣衣卫内部,并非无人知晓。”
王城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后背官袍下的中衣瞬间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皮肉上,冰凉粘腻。
他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光滑的紫檀扶手:“你……你为何不早说!”
李师爷苦笑:“东翁前日闻听秦文之名,怒形于色,学生……实不敢触怒虎威。
且王家书信催促甚急,学生亦以为,一介商贾,纵然攀附公主,根基终是浅薄,不足为惧。然今日……”他话锋一转,声音更沉,“东翁可曾细看那盛‘百味烩珍’的铜盆?”
“铜盆?”王城自一愣,当时只顾着那盆中稀罕物,哪还留意盛器。
“那铜盆,”李师爷上前一步,眼中闪烁着洞悉的光芒,
“四足粗短,盆腹浑圆,覆于桌案之上,其形……其形活脱脱便是那背负甲壳之物!民间谓之何?”
他不再言明,但那未尽之语,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王城自的脖颈。
王城自瞳孔骤然收缩!一幕画面清晰地在脑中闪现:那笨重的铜盆,四只矮脚支撑着圆滚滚的盆身,可不就是一只缩头缩脑的……他喉头一阵腥甜,几乎呕出来。这绝非巧合!
“秦文小儿!安敢如此!”
王城自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叮当乱跳,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后一片死灰。
羞辱、愤怒,还有一股灭顶的恐惧攫住了他。
这哪里是献菜,分明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无声的警告和极致的嘲弄!
那盆中的“百味”,不正隐喻着盘根错节的王家?而那铜盆的形状…是明晃晃的威胁——再不知进退,便如这瓮中之鳖,一锅烩了!
李师爷的声音如同冰水,继续浇灌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
“东翁,郑存一之事,前车之鉴啊。秦文此人,看似谦和,实则手段凌厉。他能借陛下之手扳倒兵部侍郎,靠的便是那份洞悉人心、借力打力的本事。王家势大不假,然其根基在西蜀。
这晋城一隅,东翁才是父母官。若真被其抓住把柄,以他如今之势,又有长公主为援……”他意味深长地停住。
王城自瘫在椅中,浑身力气仿佛被抽空。眼前晃动着郑存一倒台时的凄凉景象。私设关卡、滥用军械…这些事,他王城自手上就干净么?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锦缎官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唯有更漏滴答,声声催命。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与无尽的后怕:
“……备一份厚礼,明日…不,后日一早,送去太福祥镇…给秦…秦公子…道谢…道谢今日款待。就说…那‘百味烩珍’,本官…受用得很。”
他闭上眼,王家京中来信的烫金信封在脑海中燃烧,最终化为灰烬。
“东翁,我看无需厚礼,您只需要话传到了即可,秦文此人,定不会在追究什么。”
王城自思虑良久,点点头。就他那点厚礼,秦文看得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