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请看,”秦文指着那硕大的羊身,
“这羊是精选的塞北羔羊,以秘制香料腌制整日,果木炭火慢烤三个时辰。皮要酥脆如薄金,肉需鲜嫩带汁水,骨髓滚烫香浓,方算及格。”
他示意王胖子将片好的、带着焦脆金边的羊肉分盛在几个粗瓷大盘里,又亲自端到几位老先生面前。
“王胖子,剩下的肉,分给外面护卫的兄弟们,还有厨房帮忙的诸位,大家辛苦,都尝尝。”
“谢东家!”院外传来护卫们压抑着兴奋的低沉回应和厨房帮佣的雀跃声。
陈观涛看着眼前盘中那堆叠如小山、散发着诱人光芒的羊肉,又看看院外隐约可见、正捧着肉块大快朵颐的下人们,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
他捻起一块肉,并未立刻入口,而是看着秦文道:
“秦公子体恤下人,老朽感佩。只是……这主仆同食,尊卑不分,恐非长久之道啊。”
他骨子里浸透了
“上下有序,贵贱有别”的纲常。
秦文正用小刀切着一块肋排,闻言动作一顿,随即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坚持:
“陈老所言,是圣贤道理。但小子生在乡野,长于市井,只知一个朴素的理儿:
人心都是肉长的。
我们太福祥的规矩,干活时各司其职,令行禁止,这是本分。
可这吃饭睡觉、婚丧嫁娶,都是人之常情。
护卫兄弟舍命相护,工匠师傅倾尽心血,厨子伙计起早贪黑,若无他们,何来小子这点微末产业?
若无他们尽心,诸位先生今日所见工坊,也只是一堆死物。”
他端起酒杯,环视众人,“小子浅见,所谓阶级,不过是上位者画地为牢的规矩。真正过日子,互相给个笑脸,道声辛苦,分口热饭,比什么都强。
就像这羊肉,刚出炉时最是鲜美,我们既知吃不完,何不让大家都沾点荤腥,暖暖身子,添些力气?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他话语直白,带着商人的务实和现代人的平等观,在陈观涛听来,不啻于离经叛道,却又一时难以驳斥。
赵明诚听得若有所思,率先举起酒杯:
“秦公子宅心仁厚,体恤微贱,更难得是这份豁达胸襟。来,赵某敬你一杯!”
他这一动,其他人等人也纷纷举杯。
陈观涛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也端起了杯子。
酒过一巡,肉香满院。
秦文看着王胖子在门口朝他使了个眼色,心领神会,脸上那抹坏笑又浮现出来。他状似无意地问道:
“对了王胖子,州牧大人那边的‘百味烩珍’,可送过去了?”
王胖子会意,立刻躬身,声音洪亮地回道:“回东家,刚送上去!按您的吩咐,精选了百种山珍海味,由咱们花重金聘来的‘御厨’掌勺,慢火煨炖了足足四个时辰!
名头就叫‘百味烩珍’,取人生百味、福寿绵长之意!百川先生和远景先生作陪,想必此刻正享用着呢!”
“嗯,甚好。”
秦文满意地点点头,举起酒杯,“来,诸位,再饮一杯!”
百川书院食堂二楼的雅间“松涛阁”内,
气氛却与栖云居的随意截然不同。
紫檀木圆桌上已摆满了精致的杯盘,虽不及栖云居烤全羊的豪放,却也极尽烹调的细腻:
清蒸鲥鱼鳞光闪闪,蟹粉狮子头润如白玉,火腿煨的嫩笋尖透着琥珀色,还有几碟时令鲜蔬,青翠欲滴。
酒是上好的金华酒,醇香四溢。
王城自主位高坐,百川先生与远景先生左右相陪,赵开瑞和下首作陪。
王城自矜持地夹了一箸鲥鱼,放入口中细品,
脸上却并无多少赞赏之色,反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挑剔。
他放下银箸,用洁白的丝帕按了按嘴角,目光扫过桌上的菜肴,
带着几分审视,慢悠悠开口:
“百川先生,素闻你这书院清贫,学子多以粗粝果腹。今日这一席,虽算不得龙肝凤髓,却也颇为精致。看来……传言有误啊?”
他语调拉长,意有所指。
百川先生心中一紧,面上却维持着温和的笑意:
“大人说笑了。书院清苦是真,今日之宴,实乃秦公子感念州牧大人与赵大人莅临,特命其随行庖厨精心置办。
所用食材,亦是秦公子自太福祥带来。书院,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哦?秦文?”王城自嘴角扯出一丝讥诮,
“一个商贾,倒懂得些附庸风雅的门道。”
他正欲再刺几句,雅间的雕花门被轻轻推开。
雅间内酒过三巡,杯盘将罄,气氛在矜持的客套与暗涌的试探中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王城自倚着紫檀椅背,指尖在温润的玉杯上轻轻敲打,享受着百川与远景言语间那份不得不为的恭敬。
赵开瑞小心地添着酒,唯恐冷了场子。就在此时,雕花木门无声滑开,
两名身着粗布短褂的厨房杂役,合力抬着一个硕大无比的紫铜盆,脚步沉稳地走了进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浓香瞬间压过了席间残余的酒菜气味,
霸道地充盈了整个空间。
那香气层次极为复杂,海味的鲜咸、山珍的沉厚、菌类的野性、陈年酱膏的醇厚,
还有无数种昂贵香料糅合出的奇异芬芳,丝丝缕缕,勾魂夺魄。
“哟,还有硬菜?”
远景先生放下银箸,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热气腾腾的庞然大物。
铜盆置于桌心,沉重地发出一声闷响。
盆中汤汁浓稠,色泽是诱人的金红琥珀,油亮的光泽在烛火下流转。各式顶级食材在其中若隐若现,沉浮于这丰腴的汤海之中。
“回先生的话,”领头杂役垂手恭立,声音带着底层人特有的谦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此乃‘百味烩珍’。是秦公子特命小人等奉与州牧大人及诸位贵客的,道是太福祥新近研制的席上至味。”
“百味烩珍?”
王城自矜持地扬了扬下巴,目光被那铜盆牢牢吸住,“何谓百味?”
“回大人,”杂役头埋得更低,
“公子吩咐,取的是天南海北、水陆八荒的珍奇。
有南海的干鲍、辽东海参、西域驼峰、滇南鸡枞、金华火腿取其精髓、洞庭银鱼取其幼嫩、塞北黄羊取其腴美……
更有蜀地花椒、岭南胡椒、西域番红花、南洋豆蔻等二十八味香料调和君臣佐使。总计百味有余,寓意人生百态,
尽纳其中,共冶一炉,方成此味。
公子说,非州牧大人这般尊荣,寻常人连见一眼的福分都无。”他口齿伶俐,将秦文交代的“珍贵”二字,渲染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