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端坐于御座之上,冕旒垂落,遮住了他深邃的眼眸。
他静默地听着仁王梁堂宣读遗诏,那平静无波的声调下,是暗流涌动的朝局与新帝难以揣测的心意。
太极殿内,百官垂首,唯有遗诏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字字清晰,却又仿佛隔着一层薄纱,让人难以触及真实。
随着仁王梁堂的声音落下,他恭敬地将遗诏卷起,高举过顶,由内侍接过,供奉于御案之上。
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御座之上,等待着新帝的第一道声音。
梁朝微微动了动。
他并未立刻开口,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御案光滑的边缘,那细微的摩擦声在极致的安静中被无限放大。
曾经这张御案之下的那块小案几才是自己的,如今那案几已经不见踪影。
良久,他低沉而平稳的声音终于透过冕旒传出,却并非众人预想的任何言辞。
梁朝的声音透过冕旒,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先帝遗诏,言犹在耳。‘务从俭约’,‘军国大事,不可停阙’。朕初承大统,惟惧德薄,难负宗庙之重,江山之托。”
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扫过丹陛之下的每一位臣工,那目光即使被玉珠遮挡,依旧让许多人感到无形的压力。
“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登基典仪,乃告天地、社稷、万民,不可不敬。山陵营造,乃尽人子之孝、臣子之忠,不可不谨。今,赖户部、工部同心,百官协力,使得两件大事得以周全,未因用度不足而有所减损,此乃诸卿之功。”
王清晨垂首静立,能感觉到不少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自己所在的位置。
新帝这番话,既是定调,也是认可。
最后,他声音略略提高:“朕尝闻,帝王之道,在垂拱而治。然垂拱非无为,乃择人而任,赏罚分明。
今朝局初定,百废待兴,朕望诸卿各司其职,涤荡苟且,共图中兴。若有不职、不法者,朕亦绝不姑息。”
“至于国号,便议作:昌武”
他的声音落下,大殿内一片肃穆。
“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再次跪拜,这次的呼声似乎比方才更多了几分郑重。
随着几道赦免恩赏圣旨颁下,登基大典的主要仪式至此算是完成了。
登基大典结束之后,王清晨随着人流缓步而出,秋日的阳光照在汉白玉广场上,有些刺眼。
他能感受到周围同僚们沉默下的暗流涌动,各种复杂的眼神交错,却无人交谈。
王清晨稳步走出宫门,一名小太监便急匆匆追来,低声禀报:“王侍郎,陛下召见,请在偏殿稍候。”
他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颔首道:“有劳公公带路。”
偏殿内熏香袅袅,梁朝已换下沉重的衮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似是早就在等王清晨到来。
听到通报,他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丝倦色,却目光锐利。
“臣王清晨,参见陛下。”
“免礼。”梁朝的声音比在大殿上时松弛些许。
“赐座。”内侍搬来绣墩,王清晨谢恩后侧身坐下。
“今日大典,诸事顺遂,溪言你功不可没。”梁朝开门见山,语气欣然。
“臣不敢居功。皆是陛下洪福,工部、礼部等同僚鼎力相助,臣不过尽本分而已。”王清晨垂首回应,姿态恭谨。
“哈哈哈,这里又没有外人,谁的功劳我还不知道吗?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王清晨闻听,颇有一种苟富贵,勿相忘的意思。
“想你刚入户部不过几日,便能立此大功,赏赐也是应有之意,不赏反倒是显得朕小气了!”
梁朝此次想要赏赐,五分是为王清晨的功劳,五分乃是顾及王清晨的特殊位置。
身为国舅,他如果没什么表示的话,说不得要被人说一句薄情寡义。
“臣实不敢当”王清晨现在有点进退两难了。
“那让朕好好想想!”梁朝皱眉沉思起来。
梁朝的手指在紫檀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沉吟片刻后道:“你如今已是户部左侍郎,官阶不宜再升。但功必赏,过必罚,此乃国之根本。”
他抬眼看向王清晨“这样吧,朕赐你紫金鱼袋,加准御前佩剑,另赏宫缎百匹,黄金千两。此外……”
他略一停顿,声音压低几分:“朕再赐你一道密旨,若遇紧急军国大事,可直奏于朕,不必经通政司转呈。”
王清晨心中一震。
这已远超寻常赏赐,近乎托付心腹之重。
他立即起身跪拜:“陛下厚恩,臣惶恐。”
梁朝摆手打断他:“朕赏罚自有分寸。”
他目光如炬“莫非溪言不愿为朕分忧?”
“臣万死不敢!”王清晨伏地。
“臣领旨谢恩,必竭尽全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起来吧。”梁朝语气缓和。
“还有一事。扑卖之法甚好,然朝中已有非议,言此非治国长久之道。你以为如何?”
王清晨起身,略加思索后答道。
“回陛下,扑卖之法确非经国正道。”王清晨声音清晰,不卑不亢。
“此举实为解燃眉之急的权宜之策。琉璃镜虽利厚,然市场终有饱和之日,且易引奢靡之风,不可长久倚重。”
梁朝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然臣以为,其中亦有可鉴之处。其一,工部所掌之新技术,若能量产且利于民生,通过特许经销,既可快速推广充盈国库,还能规范市场,避免劣品充斥。
其二,此次扑卖,亦让臣看清各地商贾之实力与信誉,对于户部日后调度钱粮、通行商策,皆有良益”
“其三,此法亦可倒逼各部盘活资源。如今各部皆见工部获利,想必已在思索自家辖内可有闲置技艺、未垦之地能为国库添补,这便是以‘权宜’引‘长久’之效。”王清晨抬眼迎上梁朝的目光,语气添了几分郑重。
“你倒是算得透彻。昨日吏部尚书还递了折子,说太仆寺有几处旧马场荒着,问能否效仿此法招商垦殖。”
王清晨心中了然,躬身道:“陛下圣明。扑卖是‘术’,而非‘道’。真正的长久之道,仍在劝农桑、兴水利、清吏治。
此次所得银两逾两百万,臣已与高部堂商议,除支应大典与山陵,余下银两拟分作三用:半数拨付工部扩修漕运码头、补贴漕民,改善漕粮运输;半数用于下半年的灾情赈济,至于此次扑卖的后续收益,则用于南方的水利兴修。”
“此事还需中书决议,不过户部的提议是好的!稍后你上奏疏,放在大朝会上讨论一下吧!”梁朝面露思索之色,随即说道,毕竟是两百万两计划外收入,这谁看了不动心啊!
“还有一事,臣有意将国库之中的金银全都熔铸成金银元,此事还需奏请陛下定夺!”
梁朝闻言,眉梢微挑,身体略微前倾,显露出兴趣。
新朝第一件事若是能将自己的昌武字号刻下,那才是真正的定鼎。
王清晨此言算是急他之所急,想他之所想。
“熔铸金银元?细细说来。”
“是,陛下。”王清晨沉声道。
“如今国库入库金银,成色、重量不一,各地银锭、金锭规制混乱,民间交易、官府收纳,皆需反复称量、验色,耗力费时,易生奸猾。
更有甚者,私铸劣钱、刮削银两之事屡禁不止,实为钱法一大弊病。”
“而且民间私银泛滥,久制不绝,汇兑困难,且多有不便,于民生、商业、流通,皆大为不利”
他稍作停顿,见梁朝凝神倾听,便继续阐述:“若由少府监联合户部统一熔铸新式金银元。
规定成色、重量、样式,加盖官印。一两银便是一两银,一钱金便是一钱金,公私通用,无需再验。
此举一则可便民利商,畅通货殖;二则可绝私铸、防剪凿,整饬金融;三则……统一币制,乃彰显朝廷威权,利在千秋。新朝新气象,钱法实为根本之一。”
梁朝早已意动,不过王清晨却没说到他的点上,所以他现在有点着急,怎么引导自家兄弟发现问题关键。
梁朝指节轻叩御案,目光如炬:“溪言所虑周全,然则新铸金银元,当以何纹饰为记,方能显新朝气象,令万民辨识,奸宄难仿?”
王清晨神色一顿,顿时心领神会,这是想要和先帝肩并肩啊。
他略一沉吟,从容奏对:“臣以为,新铸金银元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使用旧币规制,一部分可开新币钱范,沿袭古制,明示昌武年号;至于具体样式,容臣稍后详绘,呈禀陛下预览”
王清晨知道这件事算是成了一大半了。
随即他又他微微加重语气“此币可使先帝、先皇以及陛下威仪随银钱流通而广布四海,令百姓手持银元,便知皇权浩荡,恩泽天下。”
梁朝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几不可察地扬起。
这正是他想要的,也是他现在最需要的。
“善!”梁朝抚掌。
“此议甚佳。便依你所奏,由户部牵头,会同少府监,速拟章程。首批银元务必要精工细作,成色十足,朕要这‘昌武银元’一出,便压过一切旧银杂钱!”
“臣遵旨。”王清晨躬身。
“然则熔铸新币,需耗大量工本,且旧银兑换亦需时日,恐非一蹴而就。臣建议,可先于京畿试行,由官俸、军饷先行发放新元,民间可设官兑铺,按成色足量兑换,待流通顺畅,再推及全国。”
“准。”梁朝点头。
“此事便由你全权督办。所需人手、银两,朕皆予你方便。若有阻挠,可持朕之前所赐密旨先行后奏。”
其实王清晨最想要的还是内帑里的三百万余两金银元。
拿出来就可以流通,省得他铸造时间了。
不过现在精铸监工艺已经相当纯熟,每日铸造十数万枚金银元也不在话下,不过是麻烦一些罢了。
“谢陛下信任,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好了,你去吧。金银元之事,尽快拟个条陈上来。”梁朝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常。
“是,臣告退。”
王清晨退出偏殿,秋日下午的阳光洒满汉白玉广场,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宫门外,等候的墨涤立刻迎了上来,王清晨给他谋了个书吏的名头,也算是能够跟在他的左右了。
不过书吏只算吏,并不算正式官职,却是方便许多。
“回府?”墨涤低声问。
“不,去户部。”王清晨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尚未到户部衙门,便见宋文清急匆匆迎了上来,脸色有些发白:“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何事惊慌?”王清晨步下马车。
“是……是庞侍郎那边……”宋文清压低了声音,“庞大人将重核后的漕粮账册送回来了,还……还附了一封请罪手书,说核查不力,甘愿受罚。如今度支司那边人心惶惶……”
王清晨脚步未停,面色平静:“手书呢?”
“在您值房。”
进入值房,果然见案头放着一叠崭新的账册,最上面是一封庞酉亲笔所书的短信。
言辞恳切,自称督办不力,致使账目原有疏漏,现已全力更正,恳请侍郎查验,并自请处分。
王清晨拿起信扫了一眼,便放到一旁,随手翻开新送来的账册。
字迹工整,条理清晰,损耗计算标准严格,与旧档惯例对比,果然严谨了许多,那几万石的“水分”已被挤得干干净净。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自家这个师兄是个聪明人,反应极快,姿态也做得足。
“庞侍郎现在何处?”
“应在尚书大人值房。”
“将此笺送至庞侍郎处。告诉他,账目既已核清,便依此办理。度支司事务繁杂,偶有疏漏亦在所难免,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提请罪之事。”
宋文清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账已阅,甚妥。师兄辛劳,弟深知。漕运事重,仍赖师兄统筹,望勿辞劳瘁。清晨顿首。”
这轻飘飘的一张纸,表明的东西就太多了。
宋文清心中暗叹一声“厉害”。
忙躬身道:“下官即刻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