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墨书好似身处无尽的深渊,在其中不断下沉。
意识混沌如泥沼,思绪纷杂,耳边似乎有模糊不清的絮语萦绕。
他竭力凝神,试图捕捉那飘忽的声音,却只听得几个零碎的字词断断续续地撞入耳中:“令仪……”、“旧案……”、“陛下……”
似乎是身处蒙蒙细雨之中,烟尘挡住了视野,又似乎是坠入江水,衣袍连带着身体一起沉沉下坠,如溺水之人般四肢徒劳地摆动、抓握,良久才终于抓到了什么东西,被突然拉出水面。
握着他手腕的,是一位身着粉裙,长发挽起,只留一缕编发垂在肩膀的女子。那女子抓着他的手腕,抿嘴轻笑:“陆郎,我一直叫你,你怎么都不应?可是太累了?”
“你……你……”陆墨书有些结巴,身子不由自主地后仰。
“我什么我,陆郎,睡了一觉,莫非连我也不认识了?你该叫我什么,说呀?”
熟悉的名字涌上心头,他脱口而出:“娘子……语棠。”
“对。”柳语棠伸手拥住他,轻轻靠在他的胸前,柔声说道,“是你天底下唯一的娘子,柳语棠。”
“哎,真受不了。”一个声音自对面传来。看上去年轻了十岁的李云青正举着酒杯偏过头去,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好一对鸳鸯,黏黏糊糊,如胶似漆,我这尚未成家的可怜人,成天撮合你们,自己却没个缘分。”
柳语棠哈哈大笑,她样貌柔弱绝美,此时身上却似乎多了一分江湖儿女的豪爽和快意:“李大侠若是想成家,现在孩子都不知道抱了几个吧?是你自己不争气,莫要怪我们呀。”
随着她的笑声,四周弥漫的迷雾如同被无形的手拨开,消散无踪。三人正乘坐一叶扁舟,悠然泛舟于碧波浩渺的湖心。四周莲叶田田,粉荷摇曳,清风吹得春水荡漾,好一番江南风光。
陆墨书迷茫地环视四周,总觉得这景色熟悉又陌生。自己似乎并不属于这里,可是除了这个地方,也没有别的去处。
他还能去哪呢?还能去找谁呢?
几个名字停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柳语棠轻轻握着酒杯,似是不胜酒力,脸侧升起两抹红晕,静静依偎着陆墨书。
陆墨书揽住她的身体,脑中为之一震,似乎是无数记忆猛地涌上心头。这是他们新婚燕尔,同游江南的时候。此时陆墨书爱妻在怀,挚友相伴,胸怀凌云之志。
正是他一生最美好、最得意、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怎么了,陆郎?”柳语棠脸颊贴着他的胸膛笑道,“睡迷糊了么?”
陆墨书胸口仿佛被一记记重锤砸中,眼眶发酸,险些落下泪来。他心中原本仅存的几分茫然、猜疑、震惊、恐惧皆如烟散去,将柳语棠紧紧拥入怀中,轻声道:“是啊,做了个噩梦。”
“不过,现在已经清醒了。”
如此美梦,就算溺毙其中,也是心甘情愿。
千金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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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鹤眠走进了书局。小九在殿试结束后便已启程回了扬州,那处事务繁忙,实在离不开他。因此这处并不见他的身影。
此刻的书局一楼显得格外空旷寂寥,几乎不见人影,只有淡淡的墨香在空气中静静萦绕。桌上随意摆放着纸笔,看似杂乱,实则整齐有序。
萧慕灵依旧是一身黑色长裙,斜倚在柜台之后,正专注地翻阅着一本厚厚的账簿。见他进来,她似乎早有预料,并未流露出丝毫惊讶,只是微微颔首示意,语气客气而疏离:“久仰叶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幸会。”
叶鹤眠环视四周,道:“此处并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
萧慕灵收起手上翻阅的书本,微微一笑:“随我来吧。”
二人一前一后,沿着木质楼梯拾级而上。楼上的空间被一排排高耸的书架分割成数个区域。萧慕灵熟稔地引着他,来到一处书架环抱、格外隐蔽的角落。
此处摆着一张方正的紫檀木桌与四张椅子,李云青正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静静饮茶。他面色苍白,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郁与疲惫,整个人显得分外憔悴。
叶鹤眠并不多言,而是直入正题,将那三本书都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会试以前,有个武功奇高的说书先生,将这本书与下卷的草稿交给了我。而这本完整的下卷,”他手指点了点其中一本装帧相对精良的书册,“则是后来从陆少卿处借阅。将这份草稿与陆大人提供的下卷反复比对,其中差异十分明显,几乎是把答案摆在明面上。”
“那说书先生,是你们的人?”
“正是。”萧慕灵点了点头。“先生竟然现在才来,真是出乎意料。而且,我本以为,陆大人或者是徐公子也会一同……”
叶鹤眠道:“殿试之前,我便已发现了这草稿之中的暗示,只是不愿徒增事端,招致意外。却不曾想到,最大的意外,会发生在放榜当晚。”
“虽然徐生已死、陆墨书昏迷不醒,但我依然决定前来拜访,因为或许见到你们,事情便有破局之法。”
萧慕灵轻声叹道:“什么事情?状元被害一事么?我不愿隐瞒,我们对此也是一无所知,毫无头绪。倘若阁下想追查真凶、或是救那可怜的女孩,都不该来找我们。您作为那叶大人的后辈,在朝廷中不是比我们更容易行事么?”
叶鹤眠摇了摇头,道:“无妨,先把几个问题弄清楚,再说这些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