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风不记得自己年岁，只是历经两个春节，终于来到了妄仙宗山脚下，这是她听富贵公子的马车上传出的秘闻，听说新一届收徒大会要开始了。
山脚下的坊市内，可以看见售卖丹药符箓的铺子，交易似乎用的不是银钱。
她能感觉到这道坊市的不同，能来这里的人，似乎都有一点根基。
杨风能感受到视线的波动，在她周围凝聚又散去。
她指尖轻勾动空气，一次次凝起风刃又散开，这里面的人给她莫大的恐慌，和人间截然不同。
她洗干净了头发，换了一身简单的布衣，长发像是女鬼一样散在面前，阴郁的遮住眼帘。
这副模样，不招惹他人注意才是奇怪。
雾儿已经很久没和她说话了，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杨风摸了摸自己脸颊。
她定是睡着了。
“雾儿，我到妄仙山脚了…”
“你什么时候睡醒？”
身体内没有回应，空荡荡的，好似世间只剩下她一身一人。
杨风收起茫然无措，脚步坚定向前，只要攀上那山，雾儿就会醒来和自己团圆，她们会一直在一起。
她是她唯一的亲人。
……
天梯开。
数万少年人踩上那白玉云阶，人潮如浪，第一步，便有十分之一的人被一道温润的风剔除在外。
杨风跟在最后，看着四下无人了，才小心翼翼踏上第一步。
一道如有实质的视线凝在她身上，她眼前画面一转，出现了那位狰狞的道人。
“风灵体，真是天助我也！”他左手拿着刀，右手执着金铃，宛若那日动手画面，朝杨风扑来。
一道风刃切过，眼前道人人头落地，血腥味弥漫入鼻腔，像是巡洄的鲤鱼，拼命朝上钻去。
杨风面上带着脆弱的蹙眉，温柔踩过头颅，朝前走去。
“雾儿，我又杀了那道人一遍。”
“这一回，是替你杀的。”
云上峰峦，负责此次收徒的长老交头接耳，其中一位拂袖准备将杨风送走，却在半道又被人截下来。
“这弟子嗜杀成性，浑身血气萦绕，不可收入宗门！”
“她能直面恐惧，挥手除敌，心性坚韧，如何不可收入？”
“可这杀人不眨眼的性子，只恐堕入魔道！”
“尚未查明所沾因果，不可妄言。”
……
山峰吵的不可开交，山脚杨风步伐稳健，一步步朝上走去，没有半分凝滞。
她要入妄仙，除了妄仙，她不知道去哪。
只是身上枷锁负累，越发沉重，半山腰处，她脚步踉跄一瞬。
眼前出现一团迷雾，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庞出现在面前。
“若要入仙途，便要斩心魔，你二人只可活一，选吧。”
杨风看着眼前的‘自己’，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脸，唤道：“雾儿？”
杨雾从沉睡中清醒，听见了刚刚靡靡道音，睁开眼第一次以面对面的视角，看清自己模样。
那只漂亮的雾白色眼睛，像是云一样，捉摸不透。
“风儿？”她似惊喜唤道，伸手将人抱进怀里，和灵魂相拥的感觉不同，温热的躯干贴合，她们的曲线样貌柔软度一模一样，就像是完美契合的拼图。
杨风回手轻拥住对方，两人四目相对，她道：“我到了，是不是很乖？”
“一直很乖。”杨雾仔细看这张脸，比以前稍微有了点肉，皮肤被晒的有些微红，这是她，也是她的风儿。
“我们只能有一个上山，我不想离开你。”杨风露出难得的纠结，不管是她们之间哪一个消散，都是她无法接受的结局。
她们绝不可分割。
“我也是，我们走吧，这天下还会有别的宗门，但我只有你。”杨雾牵起杨风的手，两人转身，朝着身后走去。
下一秒，两具幻化身躯凝为一具。
杨风抓了抓手边的空气，眼前不是朝下的阶梯，而是继续往上的路，她叹了口气，继续迈开步伐。
山顶。
“一体双魂，有趣，看样子似乎不可分割啊…”
“相互制约应该可控，两者间一善一恶？”
“不一定，先看看再说。”
“倒是罕见的风灵体，这等天骄咱们不收，难道要留给金雷宗？”
场上长老们缄默，呸！留给金雷宗，想得美的他们！
“可惜青凤尊者不在……否则这风灵体，她倒是合适。”
提起已逝之人，场上气氛微低。
杨风原本排在末尾，随着越来越多人淘汰，她的位置步步高升，越过一个又一个。
台上再没针对她出手试探的长老，入门已成定局。
最后一阶踏上，她看见一圈环绕的长老，惊得身子朝后一躲，像是仓鼠一般缩起。
差点滚落玉阶。
还是一道温柔的灵力托起她，将她轻轻放到地上。
“小弟子，你叫什么？”
“风灵体…要不要学飞剑？”
“炼丹也不错。”
“……”
周围长老见暂时上来就这一人，七嘴八舌围着她念叨起来。
杨风越缩越紧，双手捂脸，想跑却跑不掉。
“救…我，雾儿…”
杨雾发觉异样，占据身躯控制权，抬眸对上一众长老，满眼警惕桀骜，“杨风…”
“我要学控风的能力。”她不懂什么飞剑丹药，她只知道自己体质和风有关，也和风儿有关，她就学这个。
“你不是她，你叫什么？”还是青年人模样的重丹站出来，他此刻修为还是元婴初，尚未变成将来那个被揍掉门牙的古怪老头。
杨雾知道，仙人手段通天，她与风儿之间只怕早被看出，唇瓣嗫嚅间，还是松了口。
“杨雾…”
“你们虽一体重魂，但你伤势颇重，先吃颗丹药调息一下。”重丹伸手从袖中拿出一颗青色药丸，朝她递过去。
杨雾捏过丹药，在指尖转了数圈，环顾周围一圈衣着锦绣的修士，估量实力差距之后，张口服下。
眼前画面一黑，再度苏醒她成了栖风崖南华尊者座下弟子。
南华尊者道号源自《南华经》，物外逍遥，冯虚御风，人如其名，神龙见首不见尾。
只偶尔指点三两句，留下秘籍典藏，鲜少出现。
头三年，她在问仙山度过，学习修士文字知识，三年后便一头扎进栖风崖，沉浸在修炼之中。
洞中一日，世上千年。
两者相伴，从不孤单。
“风儿，宗内好像有尊者合道，可要去看看？”柔软的指尖轻轻捧上脸颊，在唇角边揉了揉。
“合道？谁？”杨风呐呐问了声。
“听闻是玉浮那位，妄仙七十二山主分四极，一极一十八座，那位与咱们师尊渊源甚浅，估摸按尊者位往上数六代，兴许是同门。”杨雾对书文典籍感兴趣，宗内能看的大抵都看过一轮。
她的风儿心智单纯直白，除了修炼，什么也不爱，她自然要多看点，替她备着，指不定哪日能用上。
“不想去…人多，前些日子宗门任务刚回来。”杨风缩了下，唇角抿成一片柳。
“总该多出去走走，就当是陪我可好？”
“你想去？好。”杨风站起身，换了身法袍，挥手招来一片云，准备躲云里去看。
“且慢，礼不可失，备十万灵石带上。”
“嗯。”
一片暖白的胖云彩，悄然飘到天边，朝着礼台丢下储物袋后，半趴云朵上看着底下的合道大典。
倒是个漂亮的弟子……
杨风忽而开口道:“我们倒不用合道。”
体内借着雾白异瞳观察底下的杨雾忽然一臊，伸手捂住右眼，“我们？”
“我们一体双生，不必合道也是生死同路，福祸共享。”杨风说的坦荡，倒把杨雾念头搅散了。
“是了，我们生而合道。”她捏了捏左半边脸颊，而后转为轻揉，最后变成指尖轻戳。
“痒…”她没躲开，只是说了此刻感受，像是纵容着对方的动作。
杨雾停手。
杨风托起一道风，将她指尖移到自己面颊旁，“这也是你的身体，随意摸。”
“好…”杨雾又捏上自己没感觉的半边，像是玩泥巴一样，欺负对方。
杨风好奇，真的好玩吗？
她伸出自己那只手，捏了捏雾儿。
第三视角看去，掌风尊者就像是个幼稚鬼，趴着伸手捏着自己两边脸颊。
只是其中一只手捏了一下后，便松开了，继续撑着下巴朝下看去。
杨风:也没有很好玩。
“雾儿想要与我合道吗？”
“怎么这样问？”
“因为你好奇，你想要的事物都要得到，好奇便是想要。”她们之间最是熟稔，没有你我之分，甚至记忆都可以共享。
“嗯…我只在乎风儿。”也只为风儿收敛戾气，倘若她并非双魂，那日灭杀老道之后，兴许不会走上寻仙之路，仇怨恨笃，她皆会一一报复，最终只怕是入魔为祸一方，等待哪方修士灭杀，消散天地之间。
但因为有她，心甘情愿让出主控，忍着痛楚，昏沉，护着她来妄仙。
风儿喜欢什么，她就喜欢什么。
“我也是，你说的，我都听。”杨风露出一分腼腆笑意，雾儿喜欢的都给她，不喜欢的都杀了。
如今她知道了，人的血肉没有价值，力量才有价值。
“雾儿，你想与我合道，我们可以悄悄的办一个，就你我两个人。”杨风小声规划着。
“风儿可知晓合道何意？”杨雾无奈，将脑海中相关记忆共享。
杨风眼瞳微张，而后眉头蹙起，五指捏了团云彩，“如今知道了。”
“唉~我们不能合道。”她挥散云团，“我们只有一个身体。”
“要不我将分身给…”她刚提议，下一瞬被自己否定，“不行！”
“你不能离开我。”她神魂执拗的缠住杨雾，血肉终归是外物，神魂才是本真，她们绝不可分离，一息一毫也不可以。
杨雾轻柔抱着她，“不会的，我也不愿。”
“雾儿，你会想离开我吗？”杨风轻声问了句，她知道是雾儿主动将主控权给了她，退居幕后。
但她不愿对方离去，若是想要这身躯，尽管拿去就是。
她其实不爱见人，也不爱外界繁华，只想悄悄躲在暗处和雾儿依偎，便是千万年沉睡也可，再不苏醒也可。
“不想，不许多想。”杨雾勾起唇角，勾出一抹笑意，“你要睁开眼，与我一同看这个世界，陪着我。”
杨雾最怕便是如此，她的风儿对尘世没有留念，她只在意自己，一旦自己有一丝主导想法，她就心甘情愿退缩沉睡。
一体双魂，一强一弱，弱者会被吸收沉睡，最终消散。
她怎么舍得……她是她全部的念想。
杨风必须为主，她强迫着她接宗门任务，去看人间烟火，山川异域，结识亲朋……
可她还是不喜欢，没有一丝念想，更没有一个朋友。
若没有自己的强迫，她早就不再言语，静静睡去。
她的风儿，好像天生就是为她而来的，沉寂孤僻，心无旁骛只为陪她一程。
可一程怎么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