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奕来至桥头,问杨暮客,“紫明上人为何盯住那嫁娶依仗?莫非动了凡心?”
此女恰时穿着道袍,却掩不住体态婀娜,眉间一点腊梅,眼眸转动流波,朱唇似梅花瓣,两腮粉中红。
杨暮客看那丰腴貌美的碧奕持书生之礼拜拜,“小生唯见美物,情不自禁。然今日之后,此二人降于柴米油盐酱姜醋茶……人情冷暖他自知,我见犹怜恰黄昏。”
碧奕噗嗤一笑,“上人当真是多情种,只是这一分,便看见了日后余生。与您这样的英才打交道,我妙缘道最是欢喜。您随妾身来,妾身迎您入山。”
杨暮客来时大大方方,妙缘道自然得知消息。他一落地,山门真人便知他于何处。见他走走停停凡间逍遥,也不好上前打扰。
但那看着嫁娶仪仗怔怔出神,正是搭话好时机。
遂,碧奕上前相邀。
如此一来,访道他既是访道,亦是相邀做客。杨暮客他再不好砸人家的大阵。
杨暮客他这般拖着,亦是正有此意。瞧,这小道士当真不是一般长进。
随碧奕真人一路乘云,来至妙缘道山门。
妙缘道,高山之中白雪皑皑。一路长开梅花。
山门大门一幅楹联。
山中冷方知情中妙。道途行未忘世上缘。
横批,山道妙缘。
随碧奕一路来至大殿,妙缘道并未大摆排场,因为这不是正式访道。对,杨暮客未曾通过山下山神禀报,也不曾砸开他妙缘道山门大阵。是碧奕邀上来,那就要静悄悄,一点儿声响都没才对,才好。
“不知上人此回前来,欲要询问我等何事?”
“贫道欲整治纯阳道地脉,届时声势浩大,恐扰动周遭安宁。想着与周遭通力协作,将影响降至最低,莫要伤了天和,也莫要扰了民生。变与不变,都在自然。”
碧奕眼中明亮,立直脊背,“妙。妙。纯阳道热力四射,本就有袭扰周边灵韵之危。他过往未有仙人成仙,那一道都不被人看好。也由着他们去,但有了仙人则不一样。此路可通大道,可指长生。与我等想的孤阳不生相去远矣……”
杨暮客干脆开门见山,“那不知当年至欣真人为何要抽走火脉中的火炁?总该是有个由头。此事便是因此而起。她抽走火炁,致使熔岩躁动,尔等与明德八卦宫围住了纯阳道……”
话音刚落,一个面貌俊朗的老道士站在门前。
碧奕赶忙起身,“弟子参见门主。”
妙缘道掌门道号望贞,“紫明师弟,你我头回相见。老朽道号望贞,虚长几岁。下门望贞拜见上清紫明上人。”
“师兄免礼。”杨暮客屁股也不抬,伸手邀他入内。
碧奕将座位让给掌门,这一席话就此展开。
至欣,问天一脉真传。除了辈分比杨暮客矮一辈,其余可皆是比杨暮客要强。强很多,修为已是阳神真人,持问天一脉咒令巡视四方,收拢物材,矫正地脉炁脉。她所作所为,皆意有所指。
这收走纯阳道火炁。
一是罚。
罚纯阳道不顾大局,一意投上清门,灵土神州之上招来他人搅弄风雨,必罚。
二是治。
纯阳道那纯阳之火热力四射,而修士养阳巩固自身,阳气自然愈加猛烈,逐年增长已经影响周边,更何况有了仙人之后此路已通。来日定然更加放肆。如此岂能容他,自然要治。
三便是引。
上清门既然许了纯阳道旁门,却扔在一旁。来人到我天道宗边上镇守,不管如何,都牵制住一位真人不可随意走动。上清门本就人员不多,几十号人罢了,来一个真人远在海外,一子可拴住数子。倘若来了真人,那徒儿还要不要教?倘若来了小辈儿,谁能镇住场面?所选之人不多,定然只有紫明,这不上不下,影响最低。
杨暮客翘起嘴角,龇牙一笑,“师兄见笑了。贫道不才,这一举一动都被一个师侄所牵累。”
“下门不敢评判。”
杨暮客收起笑容叹息一声,“都不容易。天道宗那些破烂事儿,怕是如今至欣师侄也忙得焦头烂额,再管不着我这儿。兮合真人已经去追查天妖……天妖入境!忒不小心!这灵土神州朗朗乾坤,怎地能让妖邪入境?我看啊,天道宗家大业大,管得事情忒多,细枝末节顾不上。反正你们清闲,此回我修整地脉,不若搭手相帮,如何?”
“上人有需要只管直说,我等下门自然倾力相帮。”
杨暮客抬手撩起袖子,从中拿出一张单据。
“贫道也需要物材。曾以一地小试牛刀,把水脉火脉归正,致使淤积的火毒消散。但偌大一个地方,可不同于那小小实验。贫道需坚固石材,玉材。当然,不能让尔等平白付出,咱们今日细细商量,可以以物换物。此事儿应是您差人与澄夕商量。后事如何,需多少代价,我亦不问。但贫道这里做主,欠妙缘道一个人情……”
望贞拿过单据打量一番,郑重地收起,“下门定然依照上门嘱咐尽力准备,请紫明上人静候佳音。”
“好好好。不枉我出来云游一遭。”
望贞拿到单据,和杨暮客聊了几句告退离开。
继而由着碧奕领着杨暮客在妙缘道里游览。
杨暮客背手,看着山中冰雪宜人的美景,“那门外说的山中冷,可一点儿都不冷。”
“上人修为高了,自然不觉得冷。我等初入山门的时候冷得要死哩,冻得手脚都不听使唤。”
俩人走在栈桥上,下面是雾气腾腾的冰湖。并非温泉,而是水流未结冰飘散出来的冰晶。
湖中竟然有鱼,两只大鱼唇须修长,在水面抖起波纹。
杨暮客冷不防问了一嘴,“季林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年死在贫道手下,贫道却对他一无所知。”
碧奕面无表情,“没想到上人还要记得这样的小人物。”
“记得,必须记得。我修物我有情,应当记得。至于有些人忘了,那也只能是怪贫道记性不好,但还没忘,就要记得……”
“此言玄妙。上人修养已经通玄。”
杨暮客咂嘴,“有话就直说,我是真不乐意装腔作势。咱俩好好说开了,省得我明日按照我观星一脉规矩,把你妙缘道山门砸个稀巴烂,然后看一遍经书,还得让你妙缘道当我下门。我如今是真有两把刷子,你们真人不下场,奈何不住我的。”
碧奕脸上表情顿时五彩缤呈,“啊……那……上人。此人家中得天地眷顾,有二人身居根骨,在我妙缘道治下也算是一段佳话,兄妹俱是等山门。一路从山底爬上来,这冰天雪地,可见二人心智之坚。但此二人都在一脉修行,妹妹资质好些,哥哥便照顾妹妹。如今妹妹已经证真,他还是个筑基。当年众多通道来邀,说要与您论道斗法,只限于筑基,此人便领命去了。至于后事为何会如此发展,我等真是不知,天高地远,他们又没有天地文书联系宗门。想来是听了谗言。”
杨暮客吐露心声,“这便是缘分呐。仇也是缘分。季林死于我手,此女可是准备复仇?”
碧奕神色尴尬,“岂敢……”
“你不敢,她敢。叫她来。”
“这……是。”
碧奕独自离去,杨暮客背着手看着那两条鱼在湖中游来游去。
不多时,碧奕领着一个女子到来。
“晚辈参见紫明上人。”此女不卑不亢,穿着单薄衣裳。
妙缘道看来并非俱是这钻营之人,此女可入杨暮客法眼。这是一个修道的种子,是那种寒冬中的微微火光,强而不灭,弱而倔强。
“贫道与季林论道,手下未曾留情。我与你有杀兄之仇。给你一个机会,朝这儿……”他指着自己胸口,“刺一剑,贫道不闪不避,你若能伤我一分,我赠你一份前程。若不能伤我,我不追究你亲兄参与刺杀一事。”
杨暮客眼中寒光闪烁,咔嚓声中,大湖结冰了。两条鱼被再不能动。
那衣着单薄的女子只觉着寒意透骨。
而碧奕则眼界不同,她已经瞧出来这紫明上人混元法不同以往收放自如。此等妙诀如何修持这般快速?
答案很简单,他师叔归裳有的是资源供养他。他只要心境足够,纳炁入体毫无顾忌,温养金丹和助长阴神所耗资源无穷无尽。但谁家道子不是这般。只能说杨暮客吃的亏够多,修行自然够快。
只见那女子立剑指,眼中有泪光闪烁。真情显露,怒火顺着金丹法力倾泻而出。
杨暮客只是站在那接着,明面上任何动作没有。运坎术,逆金。水阔静齐之术。膻中穴引动周天运转法力滔滔不绝,似如一个大漩涡。那一剑袭来不但未能伤他一根毫毛,反而好似大石沉海,悄无声息。
他看着那面色狰狞的女子,伸手托着她的胳膊,“道友,再刺下去,你便要力竭了。”
继而杨暮客主动用手指擦在剑气上,破开一个口子,明红鲜血落下一滴。落在雪面雪水瞬间化开,暖气开始蔓延,冰湖解冻。木性生发,一片片莲花开。
“伤我一毫,当赏。”
女子含泪咬牙,“此赏晚辈不要!”
“本座给你,你必须收下。碧奕道友。”
“晚辈在……”
“开妙缘道经阁,本座要观经五日,送她一部功法注解。我平生所学来注尔等妙缘道基功,想来算得上前程似锦……”
碧奕惊喜地抓住女子脖颈,按着她低下头,“季梅,还不多谢紫明上人。”
“多谢……上人!”
杨暮客独自入了经阁,使劲儿搓搓手。笑嘻嘻地拿起一本书看起来……
这妙缘道,不同于物我有情。说起来,与扶礼观相近,都是在一个礼上。扶礼观的礼是规章,妙缘道的礼是人情。人皆有情。便是妙缘道的法。情于法度之中,则是心向天道宗的根由。
从基功看起,再看到各种科仪和符箓画法。
他不修符箓,但看看也算触类旁通。
拿着两本书,都是基功。一本名叫《寒山明缘暖身经》,是长生命功,纳炁所用。一本名叫《天地情缘大道妙经》,是存思所用。
他不知存思观想的是什么,所以只是读其中经义。
此间一日三餐都是季梅来送,亲自看着这上门高徒在偷学她家道义,却无可奈何。
只是读了两天,他便开始批注。
从物我有情的角度上开始批注,寒山中有缘,注定是走出来的。模仿搬运周天,找到关键节点。所以他批注这周天运转该如何慢,因为快了暖意就泻得快。走得太急,人怕是死在了寒山半路。遂需在节点上慢下来。
至于存思的观想法,呸。什么破东西,观想大雪。他已经读明白隐含的意境,似是茫茫大雪中的一瞬回眸。
观想这东西,要么人人都是救星,要么人人都是仇人。全凭自悟。
他直接提笔写了一行字,一雪前耻,一雪前仇,白茫茫虽干净,害眼。足迹如新,方知后路,寒风刺骨,定有前程。
这一句,是告诉观想之余更要体验。物我有情,你不去体验哪儿来的情?这便是用上清门的经法来给妙缘道做注了。
如果一个上清门人去修妙缘,那么定然是雪地中走着不停回眸,却又步伐坚定的人。此观想,又多了一番静功。
不多时五日便到,杨暮客仍是意犹未尽。他在第四日就开始看妙缘道高人的游记了。
认识到苍龙行宫于何处,也不必掐诀去找。认识到了蓬莱诸岛宗门其实比陆上还多,而且有小部分与天道宗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因为此地大多都是太一门最早分出去的道宗。
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东岳门。东岳门不理世事,这些小门即便是想投靠东岳门也没有门路。
五日一到,杨暮客扔下批注乘云而去,连声告辞都没说。
反正妙缘道要拿着坚石玉髓上门,他只需候着便好。果不其然,没几日碧奕和碧芳又至。
此回修整地脉,杨暮客预计须是五年。五年后他则让至秀领他回上清门,问问紫乾师兄这收徒之事到底为何还无感应。他那一棵教人子弟的心已经快无处安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