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人却动了。
李承乾没回那曾经象征着无上荣光的东宫旧邸,反而在西市附近,寻了间破旧的小屋赁了下来。
屋小得可怜,一张硬板床,一张缺了腿的桌子,再无其他。
每日辰时,太阳刚探出头,李承乾便会准时出现在西市的井台边。
他用从店家讨来的炭条,在井壁上写下一道道算题,召集过往的孩童和附近的工匠来解答。
题目稀奇古怪,什么“一丈绳子如何量出太阳的高度”,什么“已知粮价和产量,如何保证百姓吃饱饭”,看得人一头雾水。
起初,无人问津。
谁会相信一个穿着粗布麻衣,满口之乎者也的落魄书生?
只有韩十四,这个老实巴交的东宫旧匠户首领,每天带着他那流着鼻涕的儿子,远远地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三天后,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挠着头皮,磕磕巴巴地破了一道题——“勾股测塔”。
少年用木棍和绳子,一步一步地在地上画着,算着,最终得出了一个近似的答案。
李承乾看着他,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点了点头:“此非术,乃道。”
少年愣住了,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李承乾望着远方逐渐热闹起来的市集,轻声道:“一个……等风停的人。”
当天夜里,西市井壁上那些用炭条写下的算题,被人用墨笔工整地拓了下来。
第二天,这些拓片竟然出现在了国子监的门外,引来无数士子的围观。
在拓片的题头,有人用浓墨重重地写下一行字:“此道不灭,根自深!”
掖庭深处,武媚娘正伏案翻阅着前朝的宫婢录。
她纤细的手指划过一行行发黄的文字,目光停留在“贞观三年,设女官试策”几个字上。
那是大唐初年,为了选拔有才学的女子入宫辅佐政务,曾经设立过女官的选拔考试。
只是后来,随着世家大族的崛起,这条路便被彻底堵死了。
她深吸一口气,合上书卷,起身走向尚宫局。
夜已深,尚宫局内一片寂静,只有几盏昏暗的油灯在微微闪烁。
武媚娘走到一间堆满杂物的房间前,轻轻叩响了房门。
“谁啊?”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
“沈婆婆,是我,媚娘。”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妪出现在门口,她眯着眼睛打量着武媚娘,声音沙哑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武媚娘从怀里掏出一包用油纸包裹的蜜饯,递了过去:“婆婆,这是我特意从宫外带回来的蜜饯,孝敬您的。”
沈婆婆接过蜜饯,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她打开油纸,捻起一颗放入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算你有良心。”
武媚娘笑了笑,轻声道:“婆婆,我想跟您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看看咱们掖庭的旧档,特别是关于永徽年间的宫廷试典。”
沈婆婆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她警惕地看着武媚娘,压低声音道:“你想做什么?那些东西都是废纸,看了也没用。”
武媚娘不动声色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金锭,塞到沈婆婆的手中,轻声道:“婆婆,我只是好奇而已。”
沈婆婆掂了掂手中的金锭,又看了看武媚娘,最终叹了口气,转身走进了房间:“跟我来吧。”
第二天,武媚娘召集了三十个宫婢,在浣衣局后院集合。
“姐妹们,今天我有一件事要跟大家商量。”武媚娘站在众人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们。
“媚娘姐姐,什么事啊?”一个年轻的宫婢好奇地问道。
武媚娘从怀里掏出一份写满文字的绢帛,缓缓展开:“这是一份《工科试请愿书》,我想请大家联名上书,请求朝廷允许女子参加工科考试。”
“啊?”众宫婢顿时一片哗然。
“媚娘姐姐,这……这怎么可以?自古以来,哪有女子参加科举的?”
“是啊,咱们要是这么做了,会被人笑话的。”
武媚娘冷笑一声,目光如刀般扫过众人:“你们怕的是规矩?还是——没本事破规矩?”
最终,有七个宫婢在请愿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夜,这份联名请愿书被偷偷地送往了门下省。
春雨淅沥,连绵不绝。
金水河水位暴涨,倒灌进西市,地势低洼的地方积水已经没过了脚踝。
韩十四站在齐腰深的水中,眉头紧锁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他仔细地观察着地势,又用手中的木棍在水中探查着,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旧渠淤塞百年!”
长安城的地下暗渠,是隋唐时期为了排涝而修建的,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由于年久失修,再加上泥沙淤积,很多地方都已经堵塞了。
如果再不疏通,整个西市都会被淹没。
“十四叔,咱们怎么办?”一个年轻的匠户问道。
韩十四咬了咬牙,沉声道:“挖!就算是用手刨,也要把暗渠挖开!”
当天夜里,韩十四率领着十二个匠户,偷偷地潜入了金水河底。
他们带着火器工坊提供的特制工具,利用“分压掘进法”,一点一点地疏通着淤塞的暗道。
“分压掘进法”是李承乾根据现代的隧道挖掘技术改良而来的,利用火药爆炸产生的压力,将淤泥震松,然后再用特制的铲子将淤泥挖出来。
这种方法虽然效率很高,但是也非常的危险。
稍有不慎,就会发生塌方。
连续三天三夜,韩十四和他的工友们没有合眼,一直在河底不停地挖掘着。
突然,一声闷响传来,暗道上方发生了塌方。
无数的泥沙和石块从头顶砸落,韩十四为了保护身后的工友,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塌方。
“十四叔!”工友们惊呼着冲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将韩十四从泥沙中挖了出来。
韩十四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嘴角溢出了鲜血。
他的右肩被一块巨大的石头砸中,已经完全变形。
程务挺闻讯,亲自率领十名北衙禁军,手持火把赶来救援。
当他看到韩十四躺在泥水中,肩骨断裂,鲜血淋漓的惨状时,顿时怒火中烧。
“此非军令,乃民命!”程务挺对着身后的士兵怒吼道:“立刻将韩十四抬回校场,用最好的药,最好的大夫,一定要救活他!”
程务挺又命令手下的士兵,将校场腾出一块地方,作为匠户们的临时疗伤所。
西市的百姓们听说韩十四为了疏通暗渠,被塌方砸伤,纷纷赶来看望。
他们带来了食物,带来了药材,带来了干净的衣服,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井龙王不死,长安不涝!”百姓们口口相传,韩十四的名字,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崔知温独自坐在书房里,借着昏暗的烛光,翻阅着手中的书卷。
他的幼子捧着一张《新宗谱碑》的拓片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书案上。
“父亲,孩儿今日在学堂,先生教我们临摹这拓片上的字。”幼子指着拓片上“韩十四”三个字,稚声稚气地说道:“先生说,这三个字写得极工整,让我好好学习。”
崔知温放下书卷,拿起拓片,仔细地端详着上面的字迹。
他眉头紧锁,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此等人,何足学?”崔知温放下拓片,冷冷地说道。
幼子抬起头,不解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先生说,能救人者,方为贵人。”
崔知温沉默了。
当夜,崔知温独自一人来到书房,将崔氏的家谱从书架上取了下来。
他打开家谱,一页一页地翻阅着,目光停留在那些用朱笔圈点的名字上。
这些名字,都是崔氏一族历代先祖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家族的荣耀和辉煌。
崔知温叹了口气,将家谱扔进了火盆里。
火焰迅速吞噬了家谱,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崔知温静静地看着火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老爷,你这是做什么?”家仆听到动静,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看到崔知温在焚烧家谱,顿时惊慌失措地喊道。
崔知温摆了摆手,止住了家仆的呼喊:“不必惊慌,我自有分寸。”
“老爷,这可是咱们崔氏的家谱啊,怎么能烧了呢?”家仆跪在地上,哭着哀求道。
崔知温看着家仆,缓缓地说道:“根若不换,吾族必随旧土同腐。”
第二天上朝,崔知温没有穿代表着他礼部侍郎身份的紫袍官服,而是换上了一身素麻布衣。
百官侧目。
太极殿内,李二龙案上那块“韩十四”铁牌,粗糙得硌手,却像生了根,纹丝不动。
他已连着翻了三日《工科试录》,字都快看出包浆。
“报!陛下!掖庭有女,请试工科!”
李二合上奏折,龙眉一挑,冷笑一声:“妇人也想干政?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魏征捋着胡须,不慌不忙地凑上前,拱手道:“陛下,老臣听闻,孙思邈药坊那三十个宫婢,个个都能辨识百草,熟练配制丹方,论起本事来,比太医署一半的郎中都强!”
李二闻言,沉默了。
他放下手中的狼毫笔,抬眼望向承天门方向——那里火把彻夜未熄,将那四个用鲜血书写的“工科取士”大字,照得格外刺眼。
他喃喃自语,似是自问,又似是感慨:“风停了……可这天下,怎么反倒动得更凶了?”
这时,一阵微风拂过,吹进殿内。
一片被雨水打湿的拓纸,摇摇晃晃地飘落到李二脚边。
那是西市井台上的算题,背面还歪歪扭扭地添了几行稚嫩的字迹:“等风停的人,是不是也在等我们?”
李二捡起那张拓纸,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面,眼神晦暗不明。
他突然起身,走到殿门口,对着身边的贴身太监低语道:“摆驾西市。”
太监总管一时没听清,凑上前又问了一句:“陛下,您说什么?”
李二眼神一凝,说道:“我说……去看看,这风,到底还要刮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