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皇大病痊愈、重掌朝政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鸟儿,很快飞遍宫闱。
不过几日,妖都的积雪便悄悄消融了大半。雪花漫天,已不是随便就能遇见之事。
明怨生搬回了从前的院落,那与春庭的距离,不是很远。
一切恢复如常,礼部上奏,欲操办一场宴会。
明怨生肯首,宴会的忙碌逐渐充斥满宫院墙。
宫宴,是以启军的名义开展的。
宴会宴请了不少朝臣家眷,乃至边疆的轻罗,都被召唤回来参加。
明怨生素来不喜繁文缛节,这场宫宴没设那些规矩森严的歌舞,反倒拆成了一个个小会堂,摆着流水席面。
众人可随意择处而坐,和相熟的人吃肉品酒,全无半分朝堂上的拘谨。
一时间,宫廷里酒气混着笑声,里里外外热闹得像来到白昼。
明怨生所在的厅堂里,放眼望去全是熟悉的客卿。
酒过几巡,众人便四散开来:
蝶娘与玉簪,聊着闺房之事,从绸缎扯到情爱。
李轻州拉着桃儿,手舞足蹈地讲着游历见闻,连遇到的奇花异草都描述得活灵活现
轻罗和笛苍梧倚在廊下,就着明月聊起兵器,作为日后要并肩作战的伙伴,句句都聊到了心坎里,可谓是难寻的知己。
玉鸾和涂山忆难得没拌嘴,两个都失了心上人的,喝得酩酊大醉,互相拍着肩诉苦
广邺围着东方情转个不停,殷勤得像条摇尾巴的犬。
剩下素未谋面的卿折柳和霜,却聊得相见恨晚,大有要促膝长谈的架势。
满院欢腾,明怨生扫了一圈,却没看见那个最让他挂心的身影。
他默默起身,在后院假装漫不经心的寻找着。
开席时阿玹还在,总不至于这会儿就回春庭了吧?
明怨生眸光晃的极快,深怕错过。
后院没点灯,可对明怨生来说,这点暗不算什么。
而探寻四方的眼神,终于寻到那缕金光。
一处小亭下,玹灵子撑着石桌,脑袋一点一点的,似睡非睡。
身上的金衣往下滑了半截,被夜风卷着轻轻晃。
明怨生望庭院走去,步伐放的很轻。
他鞋底踩在残雪上,声响比落雪还轻。
可即便这样,还是惊动了玹灵子。
他恍然睁眼,朦胧间明怨生已至身前。
自那日梦境之后,这是他们头回独处。
“神君困了,不如回春庭歇息吧。”
明怨生其实不想放他走,可被抓了个正着,只能先找句话搭着。
玹灵自揉揉眼,动动身。
石桌上摆着盘未下完的棋,他指尖还捏着枚白子,显然是瞌睡来临时没来得及放回棋盒。
“无妨,许是不常喝酒,有些困酒了。”
见他没起身的意思,明怨生缓缓坐到对面,状似随意地问。
“可是谁给你灌酒了?你酒量向来不差,不至于如此。”
玹灵子将棋放回盒中,却没散去棋盘。
“倒没人灌酒,只是吃了涂山忆两盏而已。”
涂山忆?明怨生心里咯噔一下。
这狐狸耍酒疯有一套,酒猛了脑袋什么都能做出来。酒品差到无人能敌。
他想起从前那酿春丹,关切道:“你身子可有不适?”
玹灵子醒神不久,一有人攀谈,冷风吹着,困倦很快离体。
“不曾,两盏酒何会出事呢?”
“那狐狸可有偷偷在你酒中下什么?”明怨生还是不放心。
“没有……吧。”玹灵子自己也拿不准,反倒反问:“可是有什么问题么?”
话出,过往的记忆奔袭而来,明怨生不敢回答。
“没,没什么。神君身体无恙就行。”
话题一时聊尽,亭外的风雪静静飘落,尴尬在沉默在两人间漫开。
“呃,下棋么?”玹灵子率先打破僵局,重捏棋子。
有事儿做,人还不走,明怨生唇角弯弯,捏出黑子:“愿陪君一乐。”
玹灵子挥袖散了残局,棋盘重新变得干净。
盘上一空,黑子先行。
刚落定,就听玹灵子说:“涂山忆,拉着我讲了很多之前的事儿。”
玹灵子接着下第二枚。
闻言,明怨生连忙解释:“他是现在的人,并不认识神君。应当是不知如何与你相处,才说些从前的旧话,你若介意我可嘱咐他两句。”
“无妨。他讲出的事,还没我从别人那听到的多呢。”玹灵子落下白子,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旁人的事。
话语交锋,明怨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玹灵子全心扑在棋局上,并未发觉他的目光。
阿玹没反应?难不成不反感许清弦之事?
明怨生猜着,试探的问道:“你若是不喜欢他们讲,我次日吩咐下去,禁止众人在交谈此事。”
玹灵子轻轻摇头,“不必了,这样也不错。”
“凡人岁月短暂,许公子的一生与当下的我们相比,不过沧海一粟。他时辰那么短,却能发生那么多事。我倒是格外有兴趣呢。”
“这样啊……”明怨生心里松了口气,唇角不自觉上扬。
不反感就是成功的开始。
棋子的嗒嗒声接二连三的落下。
明怨生:“你我寿数如此漫长,记忆却没有相等的承载。有时候,我会想不如当个凡人也好。”
话一出,玹灵子下棋的手顿了顿。
他收回即将要下的棋子,对着这话索求下去。
“我听说,凡人常会变心。大部分人视情爱为玩物,左更右换。爱的存在,也十分短暂。若你是凡人,知道命数终有尽时的那日,还会放弃大好光阴,选择‘等待’嘛……”
明怨生并未抬眼,玹灵子不落子,自己也不好走棋。
黑子在他指腹中扭转,任他捏动。
“有人视情爱为玩物,可有人视情爱为性命。若我是凡人,我会是性命的那一方。”他抬起眼,坚定的瞧着对方。
灼热的火,烧到了玹灵子。
他先是愣了愣,随后微微一笑,捏着棋子,落子。
“人间常常讲,落子无悔。寿数短暂,意味着若要追求更大的功名利禄,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否则很可能万劫不复。所以,人们常会‘后悔’,因为没有时光与本钱,再去闯一次。可我们不同,我们任何时候都是年华之际,可以随时重来、再遇。”
明怨生愈发感觉这话的走向不对。
果然,下一秒就见玹灵子勾了勾唇角,那笑意却没达眼底。
“我知道,是我负你多次,对不起你。那日梦境之后,我时常在想,自己究竟哪里值得你这么赴汤蹈火?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 —— 我不值得,我配不上。”
“从情爱来讲,你坚定不移的选择我、奔赴我。可我,却时常拐入岔路,或者与你绕圈躲藏。”
“我是否在乎你现下无法回答,可我确定这其中必定有一个因素,是:使命大于一切。”
“我不记得为何会选择再次遗忘,但我记得选择的心。”
“明怨生,我注定无法与你长相厮守,我的命、我的人,都属于天下。来日大战……我可能会死,真正的死去。你苦守的万年,终将落空。”
玹灵子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像刀子一样扎在明怨生心上。
“因而归根结底,我付出不了同等的爱,选择割断是我们最好的结局。与其百般纠缠,不如一刀两断。所以,你选择别人吧——不要再浪费给我了。”
对坐,明怨生的神色逐渐凝固,捏在手中的棋子,轰然掉落。
黑棋砸在盘上,溅动了自己的棋子,却没砸开白棋。
玹灵子望向棋盘,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