玹灵子抓过架上的衣物,胡乱往身上一套,襟口歪着都顾不上理,拽开门就匆匆跑了,衣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
望着那仓皇的背影,明怨生嘴角忍不住偷偷勾起一抹笑。
许清弦还在。
那个肆意潇洒的性子,还好好藏在他骨子里。
前世的玹灵子,虽也会跑。可却时刻记着君主的礼仪,只会拿腔拿调的走开。
但今生的人,则像失了惊的小犬,匆匆忙忙,什么都不顾。
的确有什么改变了,可归根结底,却什么都没变。
明怨生抬手召来自己的衣物,站起身慢条斯理地套好,抬眼望向院外。
天光刺眼,却暖得让人舒心。
妖族地界,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澄澈无云的扶阳了。
而这样的云开雾散,不过是因某人给了他一个“道歉”。
人不能贪得无厌,明怨生很清楚。想回到从前那般亲近的关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玹灵子只是道歉,不是接纳。
他轻轻呼出口气,推开院木门,一步跨出这连日来困住他的冬雪寒窑。
“陛下?!”
外头,正在洒扫的仆从,,惊得手里的铜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清水混着碎雪揉了一地。
水盆咕噜噜滚动,接二连三的惊讶,随即连连叫响。
“什么!陛下醒了?”
“陛下?真的是陛下!”
“陛下醒了?天呐,陛下终于醒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从这方小院飞快传到各处。
不多时,一群仆从就簇拥着跑过来,有的抹泪,有的喜悦到语无伦次。
“陛下,我们都以为……都以为您再也醒不过来了,呜呜……”
“太好了陛下!您总算从那噩梦里熬出来了!”
“我就知道陛下福大命大,哪能这么容易被打垮!”
明怨生被围在中间,讪讪地笑着点头。
他感念子民的爱戴,可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等着处理。
他的目光在人堆里一扫,很快锁定了那位管事的刘嬷嬷。
“刘嬷嬷。”
“哎!老奴在!”刘嬷嬷连忙擦干眼泪挤上前来,腰杆挺得笔直,“陛下有何吩咐?”
“劳烦您跑一趟,把我苏醒之事告知广城主吧,再让他传召各位主事,即刻来见我。”
“是!老奴遵命!”刘嬷嬷高声应着,声音里满是振奋。
对她而言,这是光荣的使命。
她提起裙摆,鼻头翘的老高。她踩着积雪快步跑去,鞋尖沾着雪沫,却跑得比平日都快。
以明怨生的妖力,只需一个念头,就能让苏醒的消息瞬间传到他想告知的人耳中。
但他想,或许只有口口相传的喜悦,才能振奋人心。
陛下回来了,众人欢喜,不光是因为他是位体恤子民的好妖皇,更因为前线的战事、堆积的政务,总算有人能处理。
妖族的主心骨。众人赖以生存的保障回来了,怎能不欢喜?
明怨生温言安抚了围在身边的仆从,让他们各自回去当值,自己则转身朝着庭院深处的正堂走去。
这处别院是他临时搬来的,正堂不大,中间摆着一张旧木桌,上面堆得满满当当的,全是奏折和笔墨。
屋里的座椅加起来也才六张,简陋得不像妖皇的议事。
明怨生坐上最里侧的高椅,随手拿起桌角一份未批改的奏折。
这是在他出事前,尚未来得及处理的。
旁边的小几上,还堆着好几摞新送进来的,显然是这几日攒下的。
他打开第一份奏折,还没看清朝臣奏报的具体事宜,就被折页间夹着的一张小纸吸引注意力。
玄为纸色,金为字书。
好熟悉的字迹。明怨生眯起眼。
他的指尖抚过金字时,恍然大悟。
是玹灵子。
他翻看了这些奏折,凭借从前理政的经验,替他拟好了批阅建议。
第一份如此,明怨生又着手拿起下一份。
第二份、第三份、第五份……乃至小桌上的,全部写了金字锦囊。
原来他从未真的置身事外,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君主习性,和自己一样,改不掉。
明怨生捧着奏折,正看得入神,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喊突然从院外传来。
“师~~~傅~~~~~”
声音令明怨生一下毛骨悚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悠悠扭头,呼喊他的人,已经到达门口。
他的徒弟,李轻州。
“呜呜呜~~~”李轻州见师傅安好,泪和鼻涕瞬间混在一块。
明明已一千多岁,却还有孩子脾气。
见到他的那刻,明怨生想起一些旧事。
千年前,在等待玹灵子复苏的期间,明怨生意识到自己的徒弟,终有一日会像微光泠那样,耗尽寿元而死。
他有私心,不愿让陪伴自己的人,以寿数短暂的方式离开。
毕竟那时,他的周围仅剩广邺这个旧人。
于是,明怨生夜以继日,翻阅古籍。
为了熬制不老仙丹,他从不少人那苦求心经,费尽心思。
终于在炼制成功后,明怨生捧着盒子,找到徒弟。
他将丹药摆出,给徒弟选择的机会。
是正常生老病死,还是多偷千年万年的岁月。
结果并无偏差,徒弟选择留下。
这孩子酷爱游山玩水,从他这儿学成后,便总爱提着剑四处游历。
有时他会和桃儿作伴,有时便孤身一人。
凭借无金剑宗与妖族的绝学,他在凡间打下个不错的名号。
李仙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玹灵子复苏后,明怨生被各种琐事缠得心烦。
还没中招前,他特意飞鸽传书给远在凡间的徒弟,说妖都一切安好,让他不必急着回来。
意在把徒弟支走。
至于他现下突然回来,明怨生才,想必是广邺递到消息。
生死攸关,他不得不告知李轻州。
“师傅,您中了这么大的咒,为何不愿意告知徒儿?”
明怨生轻咳两声,向人走去。
李轻州是个擅长说“爱”的孩子,他直戳了当的爱意,有时会让明怨生应接不暇。
“咳咳,为师怕你担心嘛。”
“担心?师傅是等着徒儿来给你收尸吗!”李轻州擦过一把泪,愤愤不平。
“为师有九条命,死不了的……”
“可师傅只有一颗心!心死了——旁的也就都死了。”李轻州直勾勾望着师傅,逐渐从怒转怜。
他何尝不知自己的师傅,苦守千百年之久。
话落,李轻州围着明怨生转了三圈,指尖凝着微光,从头到脚仔细探查了一遍,确认师傅的妖力正在稳步恢复,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他道:“师傅,轻州永远不会离开您了,徒儿哪也不去,就在妖都陪着您老人家!”
明怨生听着,心里暖融融的,很是欣慰。
他的徒弟早不是少年模样,个子和容貌都有所变化,英气非凡。
但他,还是抬手揉了揉徒弟的头。
“徒儿,你无需为师傅困在妖都。为师都知道,你志在山河,遨游万里。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偶尔捎个信给为师就够了。你有这份心,为师就已很感动了。”
“现在妖都就是徒儿想去的地方!师傅不必担心我是割舍了什么才来陪您。在外的日子,轻州早就想明白了,纵使跑的在远,只要亲人在,就永远想回家。轻州,就在这陪着您,千秋万代。”
明怨生知道徒弟的性子,拗不过他。
虽说李轻州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但两人都心知肚明,等这阵子忙完,要是徒弟又犯了游山玩水的瘾,他也不会真的拦着。
师徒俩正说着话,院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广邺带着人,已经陆陆续续到了。
“陛下!”广邺一步并三步,洋溢着喜色。
霜则慢慢走来,融在人群中。
霜则也跟在人群里,慢慢走上前,眼眶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喜极而泣:真好,主上没事。
还好主上吉人自有天相,挺过了一场浩劫,否则我真的……万死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