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数月的迁徙震动,终于在某天清晨彻底停止了。
不是以往那种短暂的停歇检修,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彻底的静止。那种早已融入血液骨髓、成为身体一部分的恒定轰鸣与震颤骤然消失,带来的并非宁静,反而是一种令人心慌的、失重般的寂静。
无数居民从睡梦中惊醒,或从日常劳作中愕然抬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短暂的死寂之后,是轰然爆发的喧哗和无法抑制的骚动。人们如同潮水般涌向最近的观察窗、通道接口,甚至是通往上层甲板的阶梯,拼命地想要亲眼确认外界的变化。
“停了!真的停了!”
“我们到了吗?这是什么地方?”
惊呼声、议论声、杂乱的脚步声汇成一片,整个钢铁城仿佛从钢铁巨兽变成了一个嗡嗡作响的巨大蜂巢。
木香小队自然也感受到了这历史性的停顿。他们当时正在房间内保养武器,准备下一次外出。震动停止的瞬间,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互相交换着震惊的眼神。
“走!下去看看!”疤脸最先反应过来,沉声道。
五人随着人流,快速登上最近的一段通往顶层观测平台的宽阔阶梯。平台上早已人山人海,挤满了翘首以盼的居民。冰冷的寒风灌入通道,但这丝毫无法减弱人们的热切。
当木香挤到护栏边,看清外界景象时,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由得深吸了一口凉气。
钢铁城巨大的身躯,正停靠在一片前所未有的地域边缘。眼前不再是单调的、被冰雪覆盖或是一片枯黄的废土平原,而是连绵起伏、笼罩在淡淡晨雾中的墨绿色山脉。山势巍峨,峰顶大多隐没在低垂的云层之中,山体覆盖着极其茂密的、变异后的原始植被。
那些树木异常高大,树干扭曲虬结,呈现出深褐、暗红甚至近乎黑色的怪异色泽,树冠遮天蔽日,叶片形状千奇百怪,有的如同巨大的鳞片,有的边缘带着锐利的锯齿,在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金属或皮革般的油润光泽。
林间缠绕着无数粗壮的藤蔓,如同一条条休眠的巨蟒。更低矮的地方,是层层叠叠、生机勃勃得近乎疯狂的灌木丛和蕨类植物,它们呈现出浓郁欲滴的墨绿、暗紫、赤铜色,其间点缀着大片大片色彩极其艳丽、形状妖异的花朵和菌类,像打翻了的调色盘,泼洒在这片原始的土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复杂气味——潮湿的、富含腐殖质的泥土气息,各种植物汁液混合的清新又略带辛辣的味道,还有某种若有若无的、甜腻到令人隐隐不安的花香。这与过去废土世界常见的辐射尘、金属锈蚀和绝望的气息截然不同,充满了野蛮、原始、未被驯服的生命力。
“天啊……这是……”红姐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震撼。
“好……好多树!好···好···嗯,好多的颜色!”山狗张大了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他习惯了荒原和雪原的视野,从未见过如此浓墨重彩又充满压迫感的景象,原本想要用个合适的有文化的词语,但是好半天也没想出来就算了吧。
黑子默不作声,但锐利的目光不断扫视着远方的山林,似乎在评估着潜在的危险和可利用的地形。
木香的感受最为奇特和深刻。她体内的木系异能自发地活跃起来,如同共鸣般微微震颤。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远方那片广袤山林所蕴含的、磅礴到骇人的生命能量。那能量并非全是温和与滋养,更像是一片沸腾的、混乱的、充满野性的海洋,强大、旺盛,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常躁动。
一些植物的“情绪”传递出贪婪而富有攻击性的模糊意念,另一些则散发着令人不适的戒备和毒素信号。这让她在兴奋于可能发现的无数新物种和资源的同时,心脏也微微收紧,升起了最高级别的警惕。
就在这时,钢铁城所有的内部广播屏幕和居民的个人通讯器同时亮起,强制切换到了官方频道。城防指挥官那张冷硬严肃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同样布满各种监测屏幕的指挥中心。
“全体居民请注意,这里是钢铁城指挥中心。”
喧闹的平台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听着。
“钢铁城已完成本阶段迁徙,现已停靠于编号b-7区域边缘。初步环境扫描数据显示,该区域生态系统复杂,生物多样性远超以往记录,植被覆盖率极高,存在大量未知物种及未被记录的奇异地形。”
指挥官的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意味。
“重复,此区域为高度未知区域。外围可能存在新型变异生物,其习性、攻击性及威胁等级均需重新评估。区域内植被检测出多种高浓度毒性反应、致幻性孢子及强攻击性捕食植物,地表可能存在隐藏的沼泽、流沙、毒气渗漏点或辐射异常区。所有景象绝非无害,严禁私自接触、品尝任何未经验证的动植物或水源!”
屏幕上随之切换出一些由先遣探测器捕捉到的模糊画面:一闪而过的、体型巨大且结构奇特的阴影在林间移动;色彩斑斓的巨大花朵突然收缩,将一只靠近的小型变异兽吞没;地面突然塌陷,露出下方泛着诡异气泡的幽深泥潭……
人群中发出阵阵压抑的惊呼。
“现根据初步探测结果,划定安全区与禁区。”指挥官继续宣布,
“以钢铁城为中心,半径五公里范围内,经初步清扫,标记为‘初步安全区’。允许有登记的战斗及采集小队进入活动,但仍需保持高度警惕,严禁深入未标记支路。”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电子地图,以钢铁城为圆心,绿色光圈标示出安全区范围,更远处的区域则被刺眼的红色覆盖,标注着“未知危险,严禁入内”的字样。地图上还零星分布着一些黄色的感叹号,似乎是探测到的潜在风险点。
“所有外出小队必须严格遵守新规:一、每次外出前需额外领取新型解毒剂和危险信号弹;二、行动范围不得超出绿色安全区边界;三、遭遇任何无法识别或异常情况,立即撤退并上报;四、所有采集样本需经过检疫方可带入城内。违令者严惩不贷!”
通告结束,屏幕恢复原状,但平台上的气氛已经彻底改变。最初的兴奋和好奇被一种更加凝重、谨慎的情绪所取代。人们议论纷纷,脸上多了几分对未知的敬畏和恐惧。
“看到了吧?”疤脸的声音将小队成员的注意力拉回,
“这地方,比以前的废土和雪原加起来还邪门。漂亮的东西往往最要命。木香,你感觉怎么样?”
木香微微蹙眉,组织着语言:“生命力非常旺盛,但很…混乱。很多植物都可能带有攻击性或毒性,但具体是什么,我说不准。需要非常小心。”
五人退回房间,找了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疤脸拿出随身携带的简易记事板,根据刚才官方公布的地图和信息,开始勾画。
“官方划的这片安全区,主要是城东和城南这一片相对平缓的丘陵和林地边缘,有一条融雪溪流穿过。”疤脸的金属笔尖点着草图,
“我们的目标很明确:第一次出去,不求多远,不求多少收获,首要任务是熟悉环境,测试新规下我们的配合,安全第一。目标是安全采集和熟悉环境。”
他再次看向木香:“木香,这次你的感觉是关键。官方探测器只能测个大概,那些植物具体有多危险能不能靠近,需要你的感知来提前预警。你的首要任务是感知环境的大致安全倾向,其次是采集样本,战斗交给我们就好。”
“明白。”木香点头,她能感受到肩上沉甸甸的责任。
“山狗,收起你的好奇心,别看到什么花花绿绿的东西都想摸一把碰一下,跟紧队伍,听指令行动。黑子,注意地形和脚下,官方说了可能有隐藏的沼泽和陷阱,你的观察力很重要。红姐,新型解毒剂和急救方案就靠你了,多注意大家的身体状态反应。”疤脸逐一叮嘱。
“放心吧队长,俺晓得厉害!”山狗看着刚才屏幕上吞食变异兽的花朵,心有余悸地保证。
“好。”黑子言简意赅,目光已经再次投向窗外那片墨绿色的山林,仿佛在提前预演行进路线。
“交给我。”红姐检查着刚刚根据通告去物资处领取的新版急救包,里面多了几种针对神经毒素和致幻孢子的缓解药剂。
“我们的初步计划是,”疤脸最终在草图上画出一条曲折的线,
“沿着官方清理出的主通道向东,进入林地边缘,顺着溪流方向探索一段。目标是采集一些水源样本、沿途标记可能有用的植物(由木香判断)、如果遇到低威胁的小型变异兽可以尝试狩猎,但以观察和熟悉为主。一旦遇到任何无法理解的情况,或者木香发出警告,立刻撤退。”
制定好初步计划,小队再次检查装备。除了常规的武器、防护服、通讯器,这次每人还额外佩戴了新的个人环境检测仪,可以实时监测周围空气的毒素和辐射指数,并在超标时发出警报。木香背上了一个特制的样本采集箱。
做好准备,五人小队再次通过层层闸门,走出了钢铁城。
跨出城门的那一刻,感官再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声音首先变得不同。不再是永无止息的风啸或履带轰鸣,而是变得极其丰富和立体——风吹过无数奇形怪状叶片发出的沙沙声、哗哗声、甚至如同低语般的呜咽声;远处林间传来的、根本无法分辨来源的奇异鸣叫和窸窣声;脚下踩在厚厚腐殖层上柔软而湿润的声响;还有那条不算宽阔的溪流欢快流淌的潺潺水声。
气味更加复杂浓郁。清新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凉意和极高的湿度,混合着泥土、植物汁液、花香、腐叶、以及某种淡淡的矿物质气息,几乎有些醉人,但也让人下意识地不敢深呼吸,总觉得这甜美的空气中隐藏着未知的风险。
视觉上更是光怪陆离。近距离看,那些植物的形态更加诡异。有长满尖刺、叶片会随着人靠近而微微卷曲收缩的灌木;有流淌着乳白色汁液、散发出甜腻香气的巨大花朵;有树皮上天然形成如同眼睛般斑纹的高大乔木;地面覆盖着厚厚一层色彩斑斓的苔藓和地衣,踩上去软绵绵的,仿佛有生命一般。
环境检测仪偶尔会发出短暂的、低等级的提示音,显示空气中某些不明成分的浓度轻微波动,但尚未达到危险值。这无疑让所有人的神经都保持着一丝紧绷。
小队按照预定的菱形队形,沿着被临时清理出的、泥泞不堪的小路谨慎前行。疤脸打头,山狗和黑子护住两翼,红姐居中,木香断后。她的感知力如同无形的触须,最大范围地向外延伸,捕捉着周围植物的“情绪”涟漪。
“左侧那片紫色苔藓,”木香忽然低声开口,声音通过头盔内置通讯器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能量反应很慵懒,但它的‘情绪’…很排外,带着一种让我不舒服的沉寂感。最好不要靠近或扰动它们。”她无法确定具体危险,但那种沉寂的排外感本身就意味着风险。
疤脸立刻打了个手势,队伍整体向右偏移,绕开了那一片看起来如同天鹅绒般华丽的暗紫色苔藓区域。
又前行了一段,路过一丛挂着鲜红色浆果、看起来十分诱人的灌木时,木香再次提醒:“浆果…传递出强烈的‘拒绝’和‘危险’信号,非常尖锐。它们根系附近的土壤能量也很浑浊。”她感知到的是强烈的负面情绪和能量污染,由此推断出毒性和危险性。
众人看去,果然在那灌木根部发现了一些细小动物的白骨,不由得脊背发凉。山狗赶紧离那丛灌木远了些。
木香的能力在这一刻显得无比重要,她就像团队中最灵敏的危险情绪传感器,提前感知并规避着那些官方探测器无法精确判断的、属于生命领域的恶意与威胁。
他们顺利抵达了那条官方地图上标记的溪流。水流清澈见底,看起来十分干净,但个人检测仪靠近时,却发出了轻微的嘀嘀声,显示水中有多种未知微生物和微量生物碱存在,不建议直接饮用。
“需要煮沸过滤至少十分钟以上。”红姐看着检测仪显示的数据判断道。
疤脸示意黑子取水样,而木香则蹲下身,目光被溪流对岸几株形态奇特的植物吸引。那几株植物通体呈半透明的蔚蓝色,茎秆如同水晶般晶莹,顶端开着散发柔和白光的小花,散发出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清香。
“那种植物……”木香微微蹙眉,仔细感知着,
“它们的能量很平和,甚至…有点‘愉悦’?似乎有安抚的效果……或许有用。”她对这种正向的情绪感受很新奇。但她的感知继续向下探索时,脸色微微一变。
“但是…它们根系周围的土壤里,纠缠着另一种东西!非常…‘躁动’!充满了‘饥饿’和‘攻击’的意图!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她无法判断那具体是什么,是共生?是捕猎陷阱?但那种强烈的“饥饿”与“攻击”意图本身,就是最高级别的警告!
“退后!离岸边远点!地下有东西!充满攻击性!”木香急促地警告,同时自己率先向后跃开。
几乎就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溪流对岸的泥土猛地炸开!数条如同暗绿色毒蛇般的粗壮藤蔓破土而出,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射向刚才众人所在的岸边区域!
那藤蔓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尖锐木刺和吸盘般的结构,速度快得惊人!
幸好有木香的提前预警,小队成员都已有所戒备,迅速后撤。藤蔓的第一次扑击落空,狠狠抽打在泥地上,留下深深的鞭痕。
“打它的根!”疤脸大吼,反应极快地抬起手中的步枪,对准对岸藤蔓钻出的土坑猛烈射击。山狗也怒吼着投掷出工兵铲,砸向那些狂舞的藤蔓。
子弹和铁铲有效击中了藤蔓的主体,它们吃痛般剧烈扭动,喷溅出粘稠的、墨绿色的汁液,随即猛地缩回了地下,只留下岸滩上一个狼藉的土坑和几段仍在扭动的残藤。
危机解除,小队成员都松了口气,心有余悸。
“妈的!这鬼地方!防不胜防!”山狗喘着粗气骂道,小心地走过去捡回自己的工兵铲。
黑子看向木香,眼神复杂,最终郑重地说了一句:“多亏了你。”若非木香提前感知到那强烈的“攻击意图”,即使能反应过来,也难免仓促。
疤脸走过来,看了一眼对岸那几株依旧静静绽放、散发着宁静光晕的蓝色植物,又看了看地上狼藉的藤蔓,沉声道:“美丽的陷阱。木香,你的感知越来越关键了。”他的赞赏这次毫不掩饰。他明白,木香提供的不是信息,而是最宝贵的预警时间。
木香微微点头,脸色有些苍白,刚才瞬间的强烈感知和紧急规避对她消耗不小。她走上前,小心地收集了一些藤蔓的汁液样本和断裂的尖刺,又示意黑子帮忙,用长杆工具小心地从对岸勾过来一株完整的蓝色植物,放入特制的样本箱。
“这些东西,需要好好研究才能知道到底是什么关系。”她轻声道,心有余悸。平和与狂暴如此紧密地纠缠在一起,这片森林的法则果然诡异。
经过这番突如其来的遭遇,小队更加谨慎。他们沿着溪流又探索了一段距离,标记了几处可能安全的水源采集点,记录了几种被木香感知为“情绪”平和或仅有微弱“排斥”感的植物位置(虽然仍需后续检测才能确定具体用途),并成功狩猎了一只试图在溪边饮水、外形类似獾狐、被木香感知为“惊慌”而非“凶猛”的小型变异兽。
当天色渐晚,林间的光线变得昏暗,各种奇怪的叫声逐渐增多时,疤脸果断下达了撤退命令。
小队带着满满的收获——实物、样本以及更为宝贵的、关于这片新环境的初步认知和应对经验——踏上了归程。
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在暮色中更显神秘、幽深和危险的墨绿色山林,每个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但也充满了挑战欲。他们成功地完成了首次探查,磨合了在新环境下的配合,并且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这片充满无限生机与新绿的世界,远比死寂的废土和极寒的雪原更加危险,也蕴含着无限的可能。木香的感知能力,在这里成为了他们探索这片未知绿海时最重要的罗盘和预警器,虽然无法指明所有暗礁,却足以让他们避免触碰最致命的危险。
钢铁城巨大的轮廓在夕阳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如同一个文明的孤岛,停泊在蛮荒生命的海洋边缘。
新的挑战,已经真正开始。而他们,正学着如何在这片新绿中,依靠新的节奏和彼此的能力,谨慎地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