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依旧在下,大片大片的,像扯不尽的素缟,无声无息地落着,覆盖了落霞镇的每一寸土地。
它掩去了街巷里干涸发黑的血痕,掩去了断壁残垣上弹孔密布的疮痍,掩去了倭寇暴行留下的满目狼藉,却偏偏盖不住那些嵌在泥土里、刻进骨血中的不屈灵魂。老槐树下,麻绳勒出的深痕还在,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刻在皴裂的树皮上;老者额头的血迹早已凝作暗红的痂,被薄雪轻轻覆着,像一枚淬了血的勋章,嵌在这片苍茫的天地间。百姓们蜷缩的身影渐渐被雪沫裹成了一个个臃肿的雪团,可那骨子里的倔强,却像冻土下深埋的种子,在风雪里悄悄蛰伏,攒着一股劲,等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仿佛天地间一片静谧,但实际上它们正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诉说着什么。这些洁白无瑕的精灵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大地上,将那一份份刻骨铭心的仇恨与一丝丝傲然不屈的铮铮铁骨深埋于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之中。
时光流转,岁月更迭,待到明年春天来临之际,当漫山遍野的新绿破土而出之时,那些被埋藏起来的情感也会如同一颗颗种子般开始生根发芽,并伴随着万物一同茁壮成长。
东方泛起一抹鱼肚白时,漫天飞雪终于歇了。凛冽的寒风卷着残雪碎沫,在空寂的街巷里打着旋,掠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咽似的声响,像是亡魂在低声啜泣。少年从草垛后钻出来时,浑身都覆着一层白霜,睫毛上凝结的冰碴子,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掉落,砸在脚下的积雪上,碎成细小的冰晶。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一步一步,踩着没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棵焦黑的老槐树。雪地里的血渍冻成了暗红的冰碴,踩上去咯吱作响,像是这片土地在低低呻吟。
被绑在树上的汉子们,有的已经没了气息,僵硬的身躯在寒风中微微摇晃,单薄的衣衫被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的肌肤冻得青紫发黑;有的还剩最后一口气,浑浊的眼睛痴痴望着天际泛起的微光,指尖在雪地里抠出深深的印痕,指甲缝里塞满了冰冷的泥土。少年蹲下身,从腰间抽出那把磨得雪亮的短刀,用冻得发僵、指节泛青的手,一点点割断那些粗糙的麻绳。麻绳上的毛刺勾破了他的掌心,渗出血珠,混着雪水凝成了冰。麻绳勒进皮肉的地方,早已血肉模糊,溃烂的伤口结着黑痂,少年的动作放得极轻极缓,眼眶却像被寒风狠狠刮过一般,火辣辣地疼,酸涩的水汽在眼角凝成了霜。
他走到老者身边时,老者的身子已经凉透了,僵硬得像一截枯木,可那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依旧凝着不屈的光,像是要穿透这沉沉的黑夜,望一眼故土重光的模样。少年伸出手,轻轻替老者合上眼睑,指尖触到的肌肤冰凉刺骨。他又将那个被踩得稀烂的布包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雪沫与污泥,布包里的遗物早已破碎不堪,几片褪色的碎布沾着血污,却被少年紧紧攥在掌心,贴身藏进怀里。那触感粗糙而冰冷,可少年握着它,却像攥着一团滚烫的火,烧得他心口发烫。
爷爷,我走了…… 少年站在那棵古老而庄严的槐树下,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风中残烛一般脆弱不堪。他抬起头,仰望着头顶上方焦黑的枝桠,眼中闪烁着无尽的悲伤和决绝。
少年深吸一口气,然后深深地弯下腰去,向老槐树行了一个标准而又庄重的鞠躬礼。这个动作看似简单,但却蕴含着他内心深处无法言喻的情感——对逝去亲人的思念、对故乡土地的眷恋以及对未来复仇之路的坚定信念。
当他再次直起身子时,喉咙里发出一阵沙哑低沉的嗓音:开春的时候,我一定会带领我们的队伍回到这里!到那时,我要亲手将黑风口中那些可恶的倭寇全部消灭掉;我还要放一把大火,把他们盘踞的据点烧成灰烬!只有这样,才能告慰您老人家在天之灵啊!也算是替落霞镇上所有遭受苦难的乡亲们报了仇雪耻......
然而,就在少年话音刚落之际,一股凛冽刺骨的寒风吹过这片寂静的树林。那股冷风犹如一只无情的大手,轻易地吹散了少年刚刚说出口的话语,让它们瞬间化为无数细小的颗粒,飘散在空中消失不见。
话音落时,他转身踏入了茫茫雪原。单薄的身影在雪地里一步步走远,脚下的积雪被踩出一串深深的脚印,像一条蜿蜒的伤疤,刻在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上。他腰间的刀柄,在熹微的晨光里,闪着冷冽的光,映着他眼底燃不尽的怒火。
他不知道前路有多远,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开春。他只记得,老槐树焦黑的枝桠伸向苍天的模样,百姓们凄厉的哀嚎如何被风雪吞没,倭寇们狰狞的狞笑里沾着多少血泪,还有那雪地里,一朵朵绽开的刺目红梅。这些画面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头,无论走多远,都不会磨灭。
一路向北,顶风冒雪。饥肠辘辘之际,他便从怀中掏出一块早已冻成硬块的红薯干,狠狠地咬上一口。那坚硬无比的红薯干犹如顽石一般,硌得他满口牙疼,但他还是强忍着疼痛咀嚼咽下。口渴难耐之时,他随手抓起一把雪花丢进嘴里,冰凉刺骨的雪水瞬间沿着咽喉滑落,所到之处仿佛都被冻结,连五脏六腑也不禁颤抖起来。
他艰难地翻越一座又一座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山峰,凛冽的山风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刃,无情地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道狰狞可怖的血痕。随后,他又踏进一条布满薄冰的溪流,刺骨的寒水让他的双腿迅速失去知觉,甚至难以挪动分毫。而此时,他脚下已经不知何时磨出了数个大大小小的水泡,这些水泡破裂后结成厚厚的痂皮,然后再次被磨损破开,如此反复循环,一层又一层地叠加在一起,令他行走时痛苦不堪,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同时扎入足底。
身上那件单薄破旧的衣裳早就在狂风肆虐下变得破烂不堪,无数裂口如同恶魔张开的獠牙,将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紧紧咬住。被冻伤的部位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看上去令人触目惊心。然而,这位勇敢无畏的少年只是用几块残破布条简单包扎一下受伤处,便毫不犹豫地继续迈步向前。他的步伐坚定有力,没有丝毫犹豫和停顿,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不停歇,就能离心中那个充满希望的目标更近一些。
时光荏苒,转眼间已过去了半个月之久。这一天,阳光明媚,微风拂面,但少年心中依旧充满阴霾和迷茫。他独自一人行走在山林之间,寻找着生存下去的希望与方向。
突然间,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引起了少年的警觉。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声音源头,发现原来是一群人正围坐在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旁休息。这些人身穿破旧不堪、满是补丁的军装,脸上也布满污垢,但他们的眼神却透露出一种坚定而果敢的气息。
少年意识到自己可能遇到了传说中的抗日游击队,于是鼓起勇气向他们走去。走到离火堆不远的地方,少年停下脚步,静静地观察着这群神秘的战士。此时,篝火上方不时传出的响声,火星四溅,照亮了周围黑暗的环境,同时也映照出队员们那一张张因长期风吹日晒而变得黝黑的面庞。
就在这时,少年深吸一口气,伸手探入怀中摸索起来。片刻之后,他拿出一枚黄铜制成的徽章,并将其高高举起展示给众人看。接着,他毫不犹豫地扯开自己的衣襟,让胸前那块儿时被流弹所伤留下的狰狞疤痕暴露无遗。这个特殊的疤痕正是当年那位英勇无畏的游击队长亲手拯救过的孩子所独有的印记!
看到眼前这一幕,原本还略显疲惫的游击队长猛地抬起头,原本浑浊无光的双眼刹那间闪过一丝亮光。紧接着,他手中紧握的烟袋锅子竟不由自主地滑落至地面,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声响……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队长快步走上前,他的步伐有些踉跄,仿佛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他伸出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扶住眼前这个男孩的肩膀,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
男孩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队长。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犹豫了一下。最终,他还是轻轻地开口:“我叫……”声音虽然不大,却如同一道清泉,流淌进了队长的心里。
队长的眼睛湿润了,他紧紧地握住男孩的手,仿佛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小鬼,你知道我是谁吗?”
男孩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他轻声说道:“我知道,您是队长。”
队长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对,我是队长。小鬼,你知道吗?我们一直在找你。”
男孩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被坚定所取代。他挺直了身子,说道:“我知道,我一直在等你们。”
队长的心中涌起一股感动,他拍了拍男孩的肩膀,说道:“好,小鬼,跟我走吧。我们回家。”
少年挺直脊梁,目光望向南方,望向落霞镇的方向,那里有他的故土,有他的血海深仇。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叫陈念槐——念想的念,槐树的槐。”
队长愣了愣,随即明白了这名字里的深意,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泛红,拍着少年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好!好一个陈念槐!从今往后,你就是游击队的一员!”
春日的暖阳穿透云层时,黑风口的积雪开始消融。潺潺的雪水顺着山坡流淌,滋润着干裂的土地。蛰伏了一冬的野草,顶着嫩绿的嫩芽从泥土里钻出来,星星点点的,缀满了山野。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开得如火如荼,像燃烧的火焰,染红了半边天。
陈念槐跟着游击队,踏着融融春光,打回了落霞镇。
冲锋的号角响彻云霄时,陈念槐握着磨得雪亮的大刀,冲在最前头。他的眼睛里燃着熊熊烈火,每一刀劈下去,都带着落霞镇的血海深仇。可倭寇的火力远比预想中凶猛,机枪在据点的碉楼上嘶吼,子弹像密雨般扫过来,冲在前面的队员一个接一个倒下,鲜血溅在映山红上,红得越发刺眼。陈念槐的胳膊被流弹擦过,火辣辣的疼,鲜血浸透了破烂的衣袖,他却浑然不觉,依旧嘶吼着往前冲。
据点的大门始终没能攻破,反而有更多队员倒在了血泊里。队长在硝烟中嘶吼着下令撤退,声音里满是悲愤与不甘。陈念槐眼睁睁看着身边的战友被机枪扫中,身体软软地瘫下去,他想伸手去拉,却被队长死死拽住往后拖。刀刃上的血珠顺着刀尖滴落,砸在泥土里,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那不是倭寇的血,是战友们滚烫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