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如同深海淤泥般的黑暗,包裹着亚伯的意识。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缓慢下沉的、令人窒息的冰冷。
这就是……死亡吗?
亚伯的意识模糊地漂浮着。他感觉不到身体,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解脱?不,不是解脱。是……不甘?是……怨恨?还是……别的什么?
突然,一点微弱的、带着暖意的光,在前方的黑暗中亮起。光很弱,像风中残烛,却顽强地穿透了粘稠的黑暗。
光晕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站在几步开外。瘦瘦小小的,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柔软的棕色头发微微卷曲,遮住了一点额头。他的眼睛很大,是清澈的琥珀色,此刻正带着一丝不安和……期待?望着他。最让亚伯心脏骤停的是——男孩的右耳上方,那个位置光洁平整,没有任何丑陋的肉瘤。
是该隐。
亚伯的意识瞬间清醒。他看着光晕中那个小小的哥哥,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厌恶?怜悯?还是……更深的东西?
“哥……”亚伯的意识发出无声的呼唤。
光晕中的该隐缓缓抬起头。那张脸上没有怨恨,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空洞的眼睛望向亚伯意识的方向,嘴唇微微开合,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回荡在亚伯的意识深处。
“亚伯……你……还在……恨吗?”
恨?恨谁?恨驱妖师?恨那个撞倒母亲的黑影?恨这个不公的世界?还是……恨眼前这个懦弱的哥哥?
亚伯的意识剧烈波动着,无数属于哥哥的、混乱的记忆碎片涌上心头——母亲腹中撕裂般的剧痛、出生时周围人惊恐厌恶的眼神、被抛弃在垃圾堆里的冰冷绝望、在腐肉和蛆虫中挣扎求生的屈辱、对驱妖师刻骨的仇恨、吞噬一切的毁灭欲望……
“恨!”亚伯的意识发出尖锐的嘶鸣“我恨所有抛弃我们的人!恨所有伤害我们的人!恨这个该死的地方!我要毁了驱妖师!毁了驱妖师协会!毁了所有把我们变成这样的东西!”
该隐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
“毁掉……又能怎样呢?”该隐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洞穿一切的疲惫“就算没有驱妖师……爸爸妈妈……也不会爱我的……”
他抬起头,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我……长得太丑了……太可怕了……连我自己……都不敢照镜子……他们……怎么会爱我呢?”
“胡说!”亚伯的意识咆哮着“是他们抛弃了我们!是他们害我们变成这样的!只要毁掉驱妖师!我们就能……”
“就能怎样?”该隐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静“就能变回‘正常’?就能得到‘爱’?”
他缓缓摇头,脓包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亚伯……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从生下来……就是‘错误’……是‘怪物’……无论有没有驱妖师……这个世界……都不会接纳我们的……”
亚伯的意识猛地一滞。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蔓延开来。他从未想过……或者说,他一直在逃避这个念头。
“不……不是的……”亚伯的意识挣扎着“我们……我们可以变得强大!强大到让所有人恐惧!让他们跪在我们脚下!这样……这样……”
“这样就能得到爱吗?”该隐的声音带着一丝悲悯的叹息“亚伯……你想要的……真的是毁灭吗?还是……只是……不想再一个人了?”
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亚伯意识的核心。
不想……再一个人了?
是的。从在母亲腹中开始,他们就一直在一起。该隐的脓包是他的牢笼,也是他唯一的依靠。他们共享痛苦,共享绝望,共享对这个世界的恨意。他恨该隐的丑陋和软弱,恨他拖累了自己,恨他让自己也变成了怪物……但内心深处,他更怕……失去他。
因为失去了该隐,他就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被世界抛弃的怪物。
“哥……”亚伯的意识颤抖着,第一次,那刻骨的恨意中,掺杂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和依赖。
该隐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他脸上那麻木的平静渐渐褪去,露出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温柔。
“亚伯……”他轻轻呼唤着弟弟的名字,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力量“活下去……”
“什么?”亚伯的意识愣住了。
“替我……活下去……”该隐的声音越来越坚定,他右耳侧的脓包开始剧烈地搏动起来,散发出越来越明亮的、温暖的光芒“带着我的份……好好……活下去……”
“不!哥!你要干什么?!”亚伯的意识发出惊恐的嘶吼,他感觉到一股庞大的、纯粹的生命能量,正从该隐的身体中疯狂涌出,注入自己那即将消散的意识。
“不要恨了……亚伯……”该隐的身影在光芒中逐渐变得透明,他的声音如同最后的低语,带着解脱般的轻松“恨……太累了……试着……去爱吧……哪怕……只爱你自己……”
“哥——!!!”亚伯的意识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他疯狂地想要阻止,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该隐的身影在温暖的光芒中,如同冰雪般消融、消散……
最后一点光芒没入亚伯的意识深处。
轰——!!!
一股前所未有的、纯净而庞大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充斥了亚伯的每一个“细胞”,那不再是充满怨毒和毁灭的阴气,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纯粹、仿佛源自生命本源的……纯阴之体。
右耳侧那个巨大的、伴随了他一生的脓包,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般,无声无息地消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光滑的、健康的皮肤。
亚伯猛地睁开了眼睛。
不,不是眼睛——而是他的意识瞬间回归现实。
他发现自己悬浮在半空中。身体……不再是那具焦黑破碎的骨架,而是一个完整的、健康的、看起来只有八九岁大的男孩身体,皮肤白皙细腻,四肢匀称,棕色的短发柔软地贴在额前。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修长干净,指甲圆润。右耳侧光滑平整,没有任何异样。
他……重生了?不,是……进化了!完全的、纯粹的、掌控了所有力量的——纯阴之体。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在体内奔涌,他感觉整个世界的阴性能量都在向他欢呼、臣服。他能轻易地感知到空间中每一丝能量的流动,能轻易地调动天地间最本源的阴寒之力。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下方混乱的战场。
布拉多尔被爆炸的冲击波掀飞,重重砸进废墟,生死不知。小九的血线寸寸断裂,身体如同破布般瘫软在地。从从庞大的身躯被震得连连后退,发出痛苦的呜咽。杨易航挣扎着从碎石中爬起,左肩血肉模糊,眼中充满了惊骇。会长悬浮在不远处,冰蓝色的眼眸死死盯着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
亚伯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恨?不,该隐说得对,恨太累了。他现在不需要恨。他只需要……力亮!足以碾碎一切、为哥哥复仇的力量!
“驱妖师协会……你们所有人……都要为哥哥陪葬。”
他缓缓抬起右手,白皙的手指对着下方混乱的战场,轻轻一握。一股无形的、足以冻结灵魂的阴寒之力瞬间凝聚。
然而——
就在他指尖力量即将爆发的瞬间。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熟透的果实被戳破的声响。
亚伯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缓缓低头。
一只白皙、纤细、骨节分明的手,毫无征兆地从他胸前探出。那只手上,握着一颗……还在微微跳动的心脏。
亚伯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看向身后。
袭昼。
自己居然忘记了她,而她现在还在那,距离近在咫尺。墨绿色的长发垂在颊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是在摘下一颗路边的野果。她的右手,正稳稳地握着那颗墨玉般的心脏。
那是一颗巨大的心脏,足足有成年人的两倍之大,上面布满了狰狞的黑色血管。
“你……”亚伯的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袭昼没有看他。她的目光落在手中那颗跳动的心脏上,如同在观察一件新奇的标本。然后,她将心脏举过头顶,对准浑浊的天空。
“袭昼!!!!!”
杨易航抬头看着那个面无表情的女孩,脸上的表情比亚伯还要错愕数倍,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席卷了一切。
一个巨大而狰狞的缺口正在袭昼身前,透过缺口甚至可以看见里面的内脏。
然而,她却并没有流血。
袭昼.萨图门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了自己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