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如玉从未独自承担过如此重任,心中忐忑,却又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支撑着她。她必须做点什么,为了这收留他们的清净之地,也为了告慰那些逝去的灵魂。
一路风尘仆仆,不敢有丝毫耽搁。到达云州靖家粮行时,珍珠见到走了多日、面容憔悴却眼神坚定的小姐突然带回几个和尚,惊愕万分。靖如玉拿出钥匙,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她平生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说话)下令立刻装车。库管虽满腹疑问,却不敢违逆。
又三日后,五台山下出现了浩浩荡荡一列车队。整整六辆大车,装满了饱满的麦粒、金黄的粟米,用厚厚的油布盖得严严实实。靖如玉坐在车上,小脸上沾着尘土,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光彩。她身后跟着的武僧们,脸上也充满了欣喜和敬佩。
粮食运抵山门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守山的僧人慌忙通报,一空方丈亲自带人出来迎接。看着那满满六大车粮食,看着从马车上跳下来、虽然疲惫却眼神明亮的靖如玉,一空大师眼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慨和慈爱,他对着靖如玉,亦是对着所有在场的人,深深宣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善哉!靖姑娘,你此番功德,胜过万千金帛布施,活人无数啊!”
靖如玉的脸一下子红了,她低下头,小声道:“这......这没什么......应该的......”她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殿后的方向,仿佛想透过重重殿宇,看到那个在画壁的人,看到那个在熬药的人。
粮食被迅速搬入粮仓。寺中的炊烟似乎都变得更加浓郁踏实。钟声悠扬,梵唱声声,五台山依旧庄严静谧。但在这一片佛国净土之中,三个被血与火洗礼过的灵魂,正以各自的方式——笔墨、药石、米粮——默默地耕耘着,疗愈着,奉献着,寻找着各自的彼岸和救赎。
自那六车粮食稳稳落入五台山粮仓,靖如玉在山寺中的地位悄然不同了。僧人们见到她,总会合十微笑,称一声“靖施主”,目光里多了几分真挚的感激。但她自己似乎并未察觉这种变化,或者说,她心思并不在此。
那间偏殿,仿佛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引着她的脚步。
起初,她只敢远远地站在殿门外,探着半个身子,像一只受惊后仍好奇的小雀,偷偷瞧着殿内的情形。殿内很安静,只有画笔扫过墙壁的细微沙沙声,以及李生缘偶尔移动脚步时,衣袂摩擦的窸窣响动。他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背对着门口,身形融在从窗户投入的天光里,成了一个专注而孤独的剪影。墙壁上,青狮的轮廓已然雄健,菩萨的宝相初具慈悲。
她看得入了神,忘了时间。直到里面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或是李生缘下来调色时偶然回头瞥见门口的影子,她才像被惊扰的蝶,慌慌张张地缩回身子,脸颊微红,心跳如鼓,快步躲到院中的老松后面,假装在看地上的蚂蚁。
次数多了,她的胆子便稍稍大了一些。她开始端着一杯清水,或者一小碟寺里给她送来的时令果子,小心翼翼地迈进殿门槛,将东西轻轻放在离脚手架不远处的矮几上,然后飞快地退开,低声道:“真......真如兄,喝点水吧。”
李生缘通常没有回应,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画笔的沙沙声会极短暂地停顿一瞬。有时,在他极度疲惫、下来休息的间隙,他会看到那杯清水或那碟果子,沉默地拿起,几口喝完,或者拈起一块果子慢慢吃了,然后又默默回到脚手架上去。
这让靖如玉感到一种微小的喜悦。她开始更频繁地进来,有时甚至敢在殿内角落的一个蒲团上坐下来,抱着膝盖,安静地看着。
她看他如何将坚硬的矿物石块在乳钵里细细研磨,加入糯米浆和清水,调成或浓稠或稀薄的艳丽色浆;看他如何用各种粗细不同的笔尖,勾勒出纤细如发丝的衣纹,点染出菩萨低垂眼眸中那难以言喻的慈悲与智慧;看他如何将金箔小心翼翼地贴附在菩萨的宝冠和璎珞上,瞬间让整面墙壁都焕发出神圣的光彩。
她看不懂那些繁复的线条和色彩搭配的奥妙,但她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庄严而悲悯的力量。她更能看到李生缘作画时的样子——那不是她印象中温文儒雅的江南画师,也不是那个一路沉默杀戮、浑身浴血的冷峻男子。此刻的他,眉头紧锁,眼神却亮得惊人,所有的精神气力都凝聚在笔尖,仿佛不是在画画,而是在进行一场艰苦的修行,在与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搏斗、对话、和解。汗水有时会从他额角滑落,沿着脸颊的疤痕淌下,他也浑然不觉。
她看着看着,常常就忘了自己身在何处。那些血腥的逃亡、冰冷的恐惧、失去亲人的悲痛,似乎在这安静的殿内,在这单调而富有韵律的画笔声中,被一点点抚平、沉淀。
有一天,李生缘正在绘制菩萨手中的那柄智慧宝剑。剑身光华流转,似乎要斩断一切愚痴烦恼。他画得极其投入,口中无意识地喃喃低语,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祈求:“......斩得断么......斩得断么......”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殿内,却清晰地传到了角落靖如玉的耳中。
她心中猛地一颤,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斩!”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定。
画笔的沙沙声戛然而止。
李生缘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从墙壁上那柄未完成的宝剑,移向了角落那个抱着膝盖、此刻正因为突然开口而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的小姑娘。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将目光投向殿内这个几乎成了固定摆设的“观画者”。
他的眼神依旧深邃,带着疲惫的血丝,但其中锐利的锋芒似乎被连日来的笔墨磨钝了些许,多了些沉静和............一丝极淡的探究。
靖如玉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是说......菩萨......菩萨那么厉害......一定......一定斩得断的......”
李生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了许久。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她惊慌失措的表象,看到了她内心深处那份懵懂却坚定的信念。
良久,他才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那似乎是一个极其微弱、几乎不存在的笑意,随即又转回头,重新面向墙壁,拿起了画笔。
沙沙声再次响起。
但他周身那股极度紧绷、仿佛随时会断裂的气息,似乎因为这句稚嫩却坚定的打断,而悄然松懈了一丝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