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被临时辟为了画室。原本堆积的经卷杂物已被清空,窗户大开,让五台山清冽的空气和柔和的天光流淌进来。墙壁事先已由寺中懂行的僧人用特制的细泥和麻筋混合物仔细抹平打磨,洁白如雪,光洁如镜,只待妙笔生花。
李生缘站在空白的墙壁前,一身粗布僧衣(一空方丈命人找来替换了他那身血衣)空落落地挂在他清瘦许多的身架上,更显颀长。他脸上洗净了,那道爪痕却依旧狰狞,如同一道永恒的烙印。但他握起金刚笔,在铺开的各种矿物颜料碟中蘸取、调试、在试色纸上勾勒时,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却焕发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神采。之前的死寂、狂暴、疲惫仿佛被一种极致的专注和沉静所取代。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却又沉静如古井,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了笔尖那一点之上。
他没有立即在墙上落笔,而是先在一张巨大的宣纸上起稿。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文殊菩萨的轮廓逐渐清晰——跌坐青狮之背,右手持智慧宝剑,左手拈一枝青莲,莲上置般若经卷。姿态既要庄严慈悲,又要透出无上智慧与斩断愚痴的决绝。每一根线条的曲直、疏密、虚实,他都反复推敲,如同苦行僧修行般一丝不苟。一空方丈悄悄来看过几次,见他如此沉静专注,眼中欣慰之色更浓,吩咐小沙弥不得打扰,只按时送去清淡斋饭。
半月后,稿成。
李生缘开始往墙上过稿。他用长杆钉住宣纸稿,以针刺孔,沿着线条密刺小孔,再用装着赭石粉的布袋隔着纱网扑打,墙上便留下了淡淡的痕迹轮廓。随后,他拧出了大号的笔尖,调和大青、石绿、朱砂、金粉......开始铺设大色块。青狮的威猛,菩萨衣袂的飘逸,背景山峦的深远......他运笔如飞,却又稳如磐石,整个人仿佛与那墙壁、与那即将显现的菩萨融为了一体。颜料的气息混合着殿内淡淡的檀香,形成一种奇异而肃穆的氛围。他常常一站就是数个时辰,忘记喝水,忘记吃饭,只有画笔在墙壁上摩擦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钟声、松涛声。
偶尔,极度疲惫时,他会停下笔,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和缭绕的云雾,目光空茫。那时,于六九、江远山、叶知秋、乌花......那些逝去的面孔便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当他回头,看到墙上那逐渐成形的、悲悯而智慧的菩萨双眸时,那刺痛仿佛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缓缓抚平。笔墨丹青,成了他超度亡魂、安顿自身血海心神的唯一法门。
叶知卜的禅房则弥漫着另一种气息——浓郁的药香。他肋下的毒素虽被一空方丈以精纯内力配合寺中珍藏的解毒丹暂时压制,并未深入脏腑,但伤口愈合缓慢,且余毒未清,仍需时日调理。他自己便是极高明的大夫,开了方子,由小沙弥每日煎药送来。
他并非能安心静养之人。伤势稍缓,他便在静心寮的小院里支了张桌子。起初,他只是为自己换药,研究清除余毒的方子。偶有洒扫庭院的老僧路过,见他手法精妙,便壮着胆子询问一些陈年旧疾。叶知卜心情尚可时,便会寥寥数语点破关窍,或随手写下个方子。
不料,一传十,十传百。“静心寮住着一位神医”的消息很快在僧众中悄悄传开。先是些患有关节风湿、肠胃不适的僧人慕名而来,叶知卜虽脸色依旧冷峻,言语简短,却往往能直指病根,药到病除。后来,一些在山中清修、年事已高、身体多有不便的老僧,也被弟子搀扶着前来求诊。
叶知卜来者不拒。他看诊时极其专注,望闻问切一丝不苟,下笔开方却迅疾如风,字迹带着一股冷峭的力道。他从不收任何报酬,甚至对僧人的道谢也只是淡淡点头。仿佛这只是他打发时间、偿还寺中收留之恩的一种方式。只有在看到那些被病痛折磨的苍老面容因他的药石而舒缓时,他眼中那死寂的冰层,才会极短暂地融化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药香袅袅中,他忙碌的身影,似乎也暂时冲淡了那份萦绕不去的孤寂与悲恸。
而靖如玉,则在经历着另一种蜕变。那日她怯生生地站在斋堂外,看着寺中僧人用餐,虽只是粗茶淡饭,却井然有序,透着一种平和的满足。她听到几位执事僧低声交谈,提及山下近年收成不佳,加之近日为筹备法会,香客云集,寺中存粮消耗甚快,恐难以支撑到法会结束,言语间颇有忧色。
她默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想起这一路看到的荒芜,想起五峰村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虽然后来知道是杀手假扮,但饥饿是真的),想起于六九和乌花......她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但一个念头却在她心中悄悄萌芽。
她鼓起勇气,找到了正在监督画材准备的一空方丈,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一丝罕见的坚定:“大师......我......我是云州......靖家......有粮仓。我......我能写封信,您帮我寄出么?我想让家里准备些粮食,说是......是我在寺里祈福用......”
一空方丈闻言,愕然地看着眼前这个一直怯生生的姑娘,眼中闪过惊讶和深深的感动。他双手合十,深深一躬:“阿弥陀佛!靖姑娘慈悲心肠,此乃雪中送炭之善举!只是路途遥远,恐怕......”
“我认识路!”靖如玉急忙道,脸颊因激动而微微泛红,“我可以带路!让......让寺里几位师兄陪我一起去!快马加鞭,很快的!”
一空方丈看着她眼中急切而真诚的光芒,沉吟片刻,终于点头:“既如此,便有劳靖姑娘了。老衲派几位稳妥的弟子随你同行。一切小心。”
三日后,靖如玉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短打衣衫,带着四名武僧,赶了马车,下了五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