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沉默和颠簸中流逝,每一刻都漫长如年。东方的天际线,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终于开始一点点泛出灰白,如同陈旧的血痂被慢慢揭开。周围的景物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荒野退去,地势开始起伏,远处出现了连绵山峦的模糊阴影,如同趴伏在大地上的巨兽脊背。
空气中的气息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夜风的凛冽被一种更加清冷、带着山林特有湿润草木气息的风所取代。风中,似乎还隐约夹杂着一种极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梵香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庄严肃穆的氛围。
马车沿着一条明显变得更为陡峭、蜿蜒向上的山路前行。路面铺着粗糙的青石板,被车轮和无数脚步磨得光滑,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冰冷的微光。路旁开始出现一些简陋的石刻佛像和经幡,虽然饱经风霜,却无声地昭示着此地的不同。
叶知卜肋下的刺痛越来越难以压制,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握着缰绳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强打精神,驱赶着同样疲惫不堪的瘦马。前方的山路拐过一个巨大的弯道,视线豁然开朗!
一座巍峨、雄伟、无法用言语形容其万一的巨大山脉,如同沉睡的佛陀,赫然横亘在天地之间!群峰耸峙,层峦叠翠,在破晓前青灰色的天光映衬下,呈现出一种庄严、肃穆、近乎神圣的磅礴气势!主峰台顶平坦如台。晨雾如同洁白的哈达,缠绕在山腰峰峦之间,缓缓流淌。无数寺庙殿宇的金顶、白塔、红墙,如同散落在青翠山间的宝石,在晨曦将至未至的天光下,闪烁着静谧而神秘的光泽。
东台望海峰之巅,第一缕金色的曙光,如同利剑般刺破了青灰色的云层,精准地、恢宏地洒落下来,瞬间将峰顶的寺庙和那座巍峨的舍利白塔染上了一层神圣的金边!庄严、浩大、洗涤人心的光芒,如同佛国降下的恩泽,驱散黑暗,普照山川!
就在此时,钟声响了起来。
“当——”
“当——”
“当——”
浑厚、悠远、清越的钟声,从山顶的寺庙,从山腰的殿宇,从山谷的禅院,次第响起,汇成一片庄严恢宏的声浪,穿透晨雾,涤荡山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那是五台山晨课的钟声,是唤醒沉睡、迎接曙光的梵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导人向善的慈悲力量。
马车在山脚下停了下来。前方不远处的山门牌坊高大巍峨,上书“清凉圣境”四个古朴大字。牌坊下,已有零星的早行香客和身着袈裟的僧人,在晨曦与钟声中,或虔诚跪拜,或缓步前行,一派佛门净土、祥和庄严的景象。
这圣洁的曙光,这恢宏的钟声,这庄严的山色,与马车上这三个满身血污、疲惫不堪、灵魂都仿佛被血色浸透的人,形成了无比强烈、近乎残忍的对比。
靖如玉被这突如其来的钟声和圣光惊动,茫然地抬起头,透过车厢缝隙望向那沐浴在金色曙光中的神圣山峦。那庄严的景象让她红肿的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迷惘和一丝本能的敬畏,但随即又被更深的茫然和冰冷淹没。佛?菩萨?这圣洁之地,能洗净她昨夜目睹的血腥和恐惧吗?能唤回那两个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的同伴吗?
叶知卜坐在车辕上,望着眼前这佛光普照的圣境,听着那涤荡心灵的钟声,肋下的刺痛似乎都缓和了一瞬。但他眼中没有任何被感化的祥和,只有一种更加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疏离。这光明,这庄严,这慈悲的钟声…都让他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刺痛。他们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身上沾满了同袍和敌人的血,这佛光越圣洁,反而越照得他们肮脏和罪恶。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仿佛想躲避那无所不在的光芒。
李生缘依旧靠在车尾,背对着那喷薄而出的金色曙光。那神圣的光芒落在他染血的肩背上,照亮了那片凝固的暗红和焦黑的爪痕,却照不进他低垂的、被阴影笼罩的脸。浑厚的钟声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耳膜,却仿佛撞在了冰冷的铁石上,激不起丝毫涟漪。他的身体纹丝不动,只有搭在乌木刀鞘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摩擦着冰冷粗糙的鞘身,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佛光普照,钟声涤荡。
却照不亮他眼底的深渊,荡不清他满身的血孽。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巍峨的、被金色曙光笼罩的五台山。目光穿透了庄严的寺庙,穿透了缭绕的香火,穿透了慈悲的梵音,直抵那山峦深处最冰冷的岩石,最幽暗的林影。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一种仿佛耗尽了他所有残余力气的动作,将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那柄沾着血污和脑浆的追魂弓,重新负回了背上。弓身冰冷,紧贴着他同样冰冷的脊背。
他开口,声音嘶哑干裂,如同被砂石磨过,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疲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决断,打破了这佛前晨曦的寂静:
“上山。”
五台山的晨钟还在山谷间回荡,余音袅袅,涤荡着凡尘的喧嚣,也衬得山门牌坊下愈发寂静。那金色的曙光如同佛手轻抚,将“清凉圣境”四个古字映照得庄严肃穆。香客与僧人的身影在光尘中缓慢移动,低声的诵经和脚步声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虔诚。
马车停在牌坊外的阴影里,与门内那片被曙光净化的土地泾渭分明,仿佛隔着一条无形的冥河。拉车的瘦马不安地踏着蹄子,喷出的鼻息在清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李生缘没有看那山门,也没有看那曙光,只是沉默地、动作略显僵硬地从车尾翻身而下。落地时,伤腿的滞涩让他身形微微晃了一下,但他立刻站稳,如同一根钉入阴影的铁桩。他背上那把弓,在晨曦微光中泛着冰冷死寂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