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通往荒僻山坳的岔路,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吞噬了李生缘的身影。嶙峋的怪石和枯死的荆棘投下扭曲的阴影,很快便将他的背影彻底淹没。
叶知卜站在原地,脚下是滚烫的碎石,颈窝里那片被泪水浸透的冰凉,像一块烙印,灼烧着皮肤,更灼烧着灵魂。
没有叹息,没有言语。他最后望了一眼李生缘消失的方向,那方向只有死寂的山石和刺目的阳光。然后,他握紧了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抬起沉重的脚步,踏上了李生缘留下的、即将被风沙抹去的脚印,一步一步,沉默地跟了上去。
他们并未沿着那条荒僻的岔路深入太久。李生缘的身影在绕过一片风化的岩壁后便停了下来。他背对着叶知卜,面朝着来时的方向,那片埋葬了五峰村和太多过往的群山轮廓。阳光落在他染血的肩背上,那道焦黑的爪痕狰狞刺目。他没有回头,只是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方向,又似乎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随即,他调转了方向,并非向北,而是沿着另一条更隐蔽、几乎被荒草覆盖的兽径,朝着东边折返。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笼罩着两人。只有脚步踏碎枯枝败叶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山林间显得格外清晰。李生缘的脚步沉重而僵硬,叶知卜紧随其后,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影子,手中的长刀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刀鞘偶尔磕碰到路边的岩石,发出沉闷的轻响。
山势渐缓,林间的光线也明亮了一些。当他们再次钻出一片茂密的灌木丛,眼前豁然开朗——五峰村低矮的屋顶,就匍匐在下方不远处的山坳里。只是此刻望去,那村庄死寂得如同一个巨大的坟包。没有炊烟,没有人声,只有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孤零零地立在村口,像一块指向天空的墓碑。
李生缘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径直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叶知卜默默跟上。两人穿过空无一人的、泥泞的村道,路边的门户大多紧闭着,偶尔有被风吹开的门板吱呀摇晃,露出里面黑洞洞的、仿佛被洗劫过的狼藉。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气并未完全散去,混合着泥土和腐烂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从某个角落窜出来,对着两人龇了龇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随即又夹着尾巴,飞快地消失在另一条巷子的阴影里。
他们径直走向“安歇”客栈。那面褪色的酒旗依旧在无精打采地飘荡,只是客栈的大门敞开着,如同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躯壳。门槛上,凝固着一大片暗褐色的污迹。
李生缘的脚步在门槛前顿了一瞬,目光扫过那片污迹,随即一步跨了进去。叶知卜紧随其后。
客栈大堂内,比他们离开时更加狼藉。翻倒的桌椅被粗暴地踩踏过,碎裂的木屑和碗碟残渣铺了满地。墙壁上溅着几道已经发黑干涸的喷溅状痕迹。角落里,二伢子蜷缩着的小小身影已经不见了,只留下几片破碎的粗布衣角。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灰尘和一种绝望的气息。
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蹲在靠近楼梯的角落。她穿着简单的粗布衣裙,长发有些凌乱地用一根木簪挽着,肩膀微微耸动,似乎正在费力地拖拽什么沉重的东西。听到脚步声,她猛地转过头。
是靖如玉。
她原本清秀的脸上沾着灰尘和几道干涸的泪痕,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和深深的恐惧。当她看清走进来的是李生缘和叶知卜时,那恐惧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委屈和疑问取代。
“真如!知卜!”靖如玉的声音带着哭腔,猛地站起身,踉跄着朝两人跑了几步,“你们…你们去哪了?!吓死我了!天刚亮…外面…外面好大的响声!村里…村里的人都跑光了!二伢子…二伢子也不见了!我…我躲在柴房里…听见好多人在翻东西…砸东西…好可怕…”她语无伦次,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手指死死攥着衣角,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她的目光急切地在两人脸上搜寻着,像溺水的人寻找浮木,希望能得到一个安心的答案。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
李生缘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她脸上停留。他像一具没有感知的泥塑木雕,径直绕过她,脚步毫不停顿地走向通往客栈后院的角门。他的眼神空洞地扫过满地狼藉,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幻影。
叶知卜的脚步顿了顿。他看着靖如玉那张沾满泪痕、写满惊惶和疑问的脸,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那干裂的唇间,最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接触到靖如玉目光的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痛楚和疲惫,随即又迅速沉入一片更深、更冷的死寂。他避开了靖如玉探寻的目光,微微垂下眼睑,也沉默地跟随着李生缘,走向后院。
靖如玉僵在原地。脸上那点刚刚升起的希望和委屈,如同被冷水浇灭的火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更深的茫然和冰冷。她看着李生缘那冷漠得如同陌路人的背影,看着叶知卜那沉默得如同哑巴的侧影,一种巨大的、被遗弃的恐慌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张着嘴,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浸水的棉花,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了。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地顺着脸颊滚落,砸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
后院同样一片狼藉。堆放柴草的角落被翻得乱七八糟,马厩里空空如也,只剩下几根断裂的缰绳和满地凌乱的草料。
李生缘的目光直接锁定了马厩旁边一个简陋的棚子。棚子下,停着他们的马车,车辕断裂了一根,但主体还算完好。旁边,两匹毛色明亮的驽马正不安地踏着蹄子,打着响鼻,它们显然也受了惊,但还拴在柱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