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缘走过去,动作依旧僵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他看也没看那两匹马的状态,直接伸手解开了拴马的绳索。其中一匹驽马似乎想挣脱,被他一只铁钳般的手死死按住了脖颈,那马挣扎了两下,竟被他手上传来的巨大力量按得动弹不得,只能发出恐惧的嘶鸣。李生缘另一只手扯过断裂的车辕,检查了一下断口,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从旁边散落的杂物里抽出两根相对粗直的木棍,用断裂的缰绳飞快地捆绑、加固,动作粗暴却有效。
叶知卜默默走到另一匹马旁边,解开了绳索。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动作有些迟缓,但依旧完成了。他将缰绳套上简陋的挽具,又将那匹马的缰绳与李生缘加固好的车辕连接起来。
整个过程中,没有一句交流。只有绳索摩擦木头的声音、马匹不安的响鼻和蹄子踏地的声音。
很快,一辆勉强能用的、由两匹瘦马拉着的马车被套好了。
李生缘这才转过身,第一次正眼看向站在后院门口、脸上泪痕交错、眼神空洞茫然的靖如玉。他的目光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解释,只有一种冰冷的、不容抗拒的指令。他朝马车抬了抬下巴,喉咙里挤出两个嘶哑干裂的字:
“上车。”
靖如玉的身体猛地一颤。她看着李生缘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冰封的眼睛,又看看旁边沉默得像块石头的叶知卜,嘴唇哆嗦着,似乎还想问什么,但最终,在那巨大的、无声的威压和冰冷的绝望面前,所有的话语都失去了意义。她咬了咬下唇,尝到了泪水的咸涩和一丝血腥味,默默地、顺从地走向那辆破旧的马车。她扶着冰冷的、沾满泥污的车板,费力地爬了上去,蜷缩在车厢最角落的位置,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将脸埋进膝盖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李生缘不再看她,走到车辕旁,准备上车。
叶知卜却比他更快一步。他沉默地走到车辕前,握住了粗糙的缰绳和那根简陋的马鞭。
李生缘的动作顿住了。他看向叶知卜。叶知卜没有看他,只是目视前方,握着缰绳的手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手背上那道被他自己指甲掐破的伤口,血迹已经干涸发黑。
一个无声的交流在死寂中完成。
李生缘收回了迈上车辕的脚,沉默地走到马车后面,靠着冰冷的车板站定,像一尊守卫在棺椁旁的铁铸雕像。
叶知卜轻轻一抖缰绳,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叹息般的低喝:“驾!”
两匹瘦马不情愿地迈开了步子,拉着这辆吱呀作响、随时可能散架的破车,碾过客栈后院坑洼不平、布满狼藉的地面,缓缓驶出了后院的门洞。
马车驶过空荡荡、死寂的五峰村街道。歪脖子老槐树的影子被夕阳拉得细长扭曲,投在泥泞的路面上。车轮碾过地上不知是谁遗落的一只破草鞋,发出轻微的“噗”声。靖如玉蜷缩在车厢角落,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无声地耸动着。李生缘靠在车尾,背对着村庄,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越来越荒凉的道路。叶知卜坐在车辕上,脊背挺得笔直,握着缰绳的手却在不自觉地颤抖,手背上那道干涸的伤口,在夕阳的余晖下,像一道无法愈合的黑色裂痕。
车辙深深地印在泥泞的村道上,又缓缓延伸向村外那条通往未知黑暗的、布满灰尘的官道。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身后那座死寂的村庄上,如同三道沉默的、流血的伤口,渐渐被暮色吞没。
破旧的马车,在暮色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碾过五峰村外最后一段泥泞的土路,终于踏上了相对平整些的官道。车轮滚过干燥的硬土,吱呀声变得单调而沉闷,如同一声声拖长的叹息,融入渐起的晚风里。
靖如玉蜷缩在车厢的角落,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脸深深埋着,只有肩膀偶尔无法抑制地轻微抽动一下。车身的每一次颠簸,都让她本就紧绷的身体更加僵硬。她不敢抬头,不敢看车外沉沉的暮色,更不敢看车辕上那个沉默如石、背影像一堵冰冷高墙的叶知卜,以及车尾那个倚靠着、气息如同深渊般沉寂的李生缘。巨大的、无声的悲恸和冰冷的疏离感,像沉重的铁枷,牢牢锁住了她,让她窒息。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和冰冷。
李生缘靠着车尾的挡板,背对着来路,也背对着车厢。他微微低着头,额前散落的几缕碎发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那道斜贯脸颊的血痕在暮色中显得更加狰狞。他搭在车板边缘的手,指关节依旧残留着用力过度后的青白,偶尔随着车身的晃动,会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一下。他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官道旁飞速后退的、模糊成一片灰暗剪影的田野和荒丘,瞳孔深处却没有任何焦点,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在惯性驱使下移动。叶知卜袖口那片深褐色污迹,于六九掂着雷火弹的背影,还有那冲天的、埋葬一切的烟尘……无数破碎的画面无声地在他眼前翻涌、撕扯,每一次闪现都带来一阵灵魂深处的剧痛痉挛。
叶知卜坐在车辕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被强行绷紧的弦。他粗糙的手死死攥着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凸起,几乎要将粗糙的绳索嵌入掌心皮肉里。手背上那道自己掐破的伤口,在暮色中像一道干涸的黑色裂口。他目视着前方道路延伸的尽头,那里是沉沉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风吹起他散乱粘在额角的发丝,露出下面一双同样空洞、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睛深处,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水般的、令人心悸的沉寂,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在那场冲天的烟尘中燃成了冰冷的灰烬。颈窝里那片被泪水浸透后又被风吹干的衣料,此刻像一块冰,紧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刺骨的寒意和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