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缘踉跄着向前一步,不是走向叶知卜,而是像一个失去了所有支撑、即将坠入深渊的人,本能地扑向眼前唯一能抓住的、活着的存在!
他伸出的手臂,带着一种溺水者般的绝望和疯狂,猛地箍住了叶知卜僵硬的身体!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叶知卜的骨头勒断!
叶知卜猝不及防,被他撞得向后趔趄了一步才勉强稳住。他手中的长刀“哐当”一声脱手坠地,砸在滚烫的石头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没有言语。
只有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如同受伤濒死的孤狼从喉管最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破碎的呜咽。
那呜咽声刚冲出喉咙,便被死死堵住,化作一阵剧烈到无法形容的颤抖,从李生缘箍紧的双臂,传递到叶知卜同样冰冷僵硬的身体上。
叶知卜僵立着,如同被雷劈中的枯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李生缘箍在他背后的手臂那钢铁般的肌肉在疯狂地痉挛、颤抖,能感受到那颗紧贴着他胸膛的心脏,正以一种濒临爆裂的恐怖速度疯狂撞击!滚烫的、带着浓重血腥和硝烟气味的泪水,如同滚烫的熔岩,毫无征兆地、汹涌地、灼热地砸落在他的颈窝里!一滴,两滴......瞬间便濡湿了一大片衣襟,那温度烫得惊人,仿佛要穿透皮肉,烙进骨髓深处!
那不是哭泣。
那是堤坝彻底崩溃后,滔天洪水的无声咆哮!是火山积压万年,最终撕裂大地、焚尽一切的熔岩奔流!是支撑着一切的脊梁被硬生生折断后,灵魂发出的凄厉哀鸣!
江远山爽朗大笑的脸......叶知秋温和沉静的眼......于六九掂着雷火弹、浴血决绝的背影......老板娘和乌花被拖走时那惊慌失措的样子......还有那冲天的、埋葬了一切的烟尘......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牺牲与毁灭,所有的重压与绝望,在这一刻,随着这滚烫的、无声的泪水,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钢刀,狠狠地、反复地捅进李生缘的心脏,再经由他痉挛的身体和灼热的泪水,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叶知卜。
叶知卜的身体也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想抬手,想推开这几乎要将他勒毙的拥抱,想擦去颈窝里那滚烫得几乎要将他灼伤的液体。但他动不了。一股同样巨大、同样窒息、同样焚尽一切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任由李生缘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箍着他,任由那滚烫的、无声的泪水浸透他的衣衫,灼烧他的皮肤。
滚烫的泪水顺着叶知卜的脖颈流下,蜿蜒着,最终滴落在他胸前那枚早已失去光泽、被血污覆盖的铜质卦钱上。
烈日当空,荒山寂寂。只有两道紧紧相拥的身影,在滚烫的岩石上投下扭曲的、颤抖的阴影。那无声的悲恸如同实质的飓风,在死寂的山谷间盘旋,吞噬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灵魂深处那无法言说的、震耳欲聋的轰鸣。李生缘滚烫的额头抵在叶知卜冰凉的肩膀上,沉重的呼吸带着破碎的呜咽,灼热的气息喷在叶知卜的脖颈,每一次都像滚烫的烙印。
叶知卜僵硬的手臂,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带着千斤的重量,迟疑地、颤抖地,最终落在了李生缘剧烈起伏的后背上。那不是安抚,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支撑,支撑着彼此不要在这巨大的悲恸洪流中彻底崩溃、散架。他能清晰地触摸到李生缘肩胛骨处那道深可见骨爪痕的边缘,皮肉翻卷焦黑,触手滚烫。每一次李生缘压抑不住的剧烈颤抖,都让那伤口传来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痉挛。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李生缘箍紧的双臂终于松开了些许力道,但那颤抖并未停止。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如同熔岩地狱般的双眼死死盯着叶知卜同样布满血丝、空洞死寂的眼睛。那眼神里,有毁灭一切的痛苦,有被命运碾碎的愤怒,更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质问——为什么我们到了这个地步?!
叶知卜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他想说什么,想喊出那个名字,想质问苍天。但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和凝固的血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同样死死地回望着李生缘的眼睛,在那片翻涌的赤红里,看到了自己同样支离破碎的倒影。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摇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微不可察,却耗尽了他残存的力气。他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一切都碎了。
李生缘眼中的疯狂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洞取代。他猛地推开了叶知卜,力道之大让叶知卜踉跄着又后退了一步,险些被脚下的碎石绊倒。
李生缘不再看他。他转过身,踉跄着走到一旁,弯腰,拾起了叶知卜掉落在地上的那把黑衣长刀。他握刀的手依旧在剧烈地颤抖,指关节捏得发白。他盯着那染血的刀锋,眼神空洞得可怕。
然后,他猛地扬手!
刀光一闪!
咔嚓!
旁边一株手腕粗细、早已枯死的矮树,被他一刀拦腰斩断!枯木断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山谷里格外刺耳,断口处扬起一小片干燥的灰尘。
李生缘看也不看那倒下的枯树,只是将刀狠狠插回叶知卜脚边的刀鞘里,发出“锵”的一声金属摩擦的厉响。他背对着叶知卜,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磨过生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撕裂出来:
“走。”
只有一个字。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尚未散尽的泪水的咸涩。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抹一把脸上的泪痕和血污,只是一步一步,朝着那条隐入荒僻山坳、布满荆棘乱石的岔路走去。他的背影依旧挺直,却透着一股被彻底抽干了精气神后的、沉重的、行尸走肉般的僵硬。每一步踏出,都留下一个沾着血和泪痕的脚印,很快又被滚烫的沙尘覆盖。
叶知卜站在原地,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嶙峋怪石和枯黄荆棘之后。颈窝里那片被泪水浸透的衣襟,被山风一吹,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他缓缓弯下腰,拾起地上那把插在鞘中的长刀,冰冷的刀鞘触手生寒。他低头,看着胸前那枚被泪水洇湿、血污化开显得更加模糊的铜质卦钱,又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颈窝里那片依旧残留着灼热感的濡湿。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长刀紧紧握在手中,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冰冷的依凭。然后,他抬起沉重的脚步,踩过李生缘留下的、即将被风沙掩埋的脚印,一步一步,沉默地、坚定地,跟了上去。走向那条更加荒芜、更加凶险、通往未知黑暗的路。
阳光刺眼,落在他沾染了血污和泪痕的侧脸上,却照不进那双彻底沉入死寂深渊的眼眸。唯有他紧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森冷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