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空气冰冷,挟着咸涩的盐星。十二条船与亚托尼亚德号组成舰队同行。红帆揽着强风,暂时解脱了甲板下方的桨手。船上,百无聊赖的水手们开始传闲话,说他们前一夜穿过了海盗的航路,不过谁都不会觉得会有哪个海盗傻得敢找十多条帝国战舰碰运气,要知道每条船上从艏到艉都乘满了杀气腾腾的士兵。
俄拉斯的目光离开舰队,阿蕾尔正向他走来。他刚要行礼,突然想起来出了都城以后就免礼了。阿蕾尔没有在乎他的尴尬。她低下头扫一眼,看到这个孩子正在紧紧抓住栏杆。“你第一次跨海?”
剑僮点点头。“航行了三天,他们说还有三天,然后才到斐洛尔。”他向着灰白的波涛伸出一只手,无尽的海面一直延伸到天边,唯一能够打破单调的是相邻的舰群。“我从没想到过能有这么多水。”
阿蕾尔吭了一声,态度令人捉摸不透。
“你上过战场,”俄拉斯对这个话题感到有些不安,“艾欧尼亚,是什么样的?”
阿蕾尔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这位追猎手望向大海,伸手抚摸着第二只猎犬光滑的厚皮。她慢慢喘了口气。“那是美丽的土地,死亡的土地。”
“整个艾欧尼亚不过就是一头巨大的丛林锋喙鸟,还被砍了脑袋。”马莉特从他们身后出现,大步向前走,倚在栏杆上。“我们上一次砍掉了它的头,现在它只是在胡抓乱挠、盲目挣扎,不肯承认自己已经死了。”
“我猎过锋喙鸟,”阿蕾尔说,“即使没了脑袋,它们也能把你的肠子掏出来。”
“所以就要打仗咯?”俄拉斯问,“再跟艾欧尼亚打一场?”
马莉特耸耸肩,“我哪知道,但统领大人的确是往海的这边送了许多人手,肯定不是来炫耀军威的。现在只希望他有足够的骨气,让我们善始善终,这次彻底一点。”
阿蕾尔走开了,俄拉斯又看向深不可测的波浪,“这片海叫什么名字?”他问。
“谁在乎它叫什么名字?”马莉特拄了一下俄拉斯的肩膀,然后也走开了。“反正它是我们的。”
俄拉斯从未如此对干燥的陆地充满感激。
斐洛尔要塞出现在前方的天边,渐渐变大变清晰。亚托尼亚德号一直在全速航行,但俄拉斯现在知道,他完全不适合在海上生活。战舰一直在慢悠悠地晃荡,让他把许多顿刚刚吃进肚的饭菜献给了大海。突如其来的眩晕总是催他吐出贡品。一切都浸透了海水,干涸以后裹着的一层盐壳烧得他肉皮发疼。
他多数时间都呆在甲板下面,照料自己负责的动物,让他们尽量舒适地度过航程。塔尔兹看起来没问题,吃饭定时,大多数时间都在圈里睡觉。亨丽埃塔小姐则比较费心。作为敏捷好动的异兽,马莉特的坐骑显然对船上的狭小空间大为不满。俄拉斯在投喂她的时候总要格外小心,以免自己变成她的口粮。他非常期待能够让亨丽埃塔下船舒展一下双腿。
当船艏的侦查员报告发现陆地的时候,俄拉斯立刻跑到了甲板上。船上人头攒动,大家都想一睹为快。最初只是遥远的小黑点,在海天交接之处模糊不清,但随着他们逐渐靠近,那片陆地也逐渐聚焦。俄拉斯看到沿岸似乎裹着成团的雾气,远远看去是棕黑色的,来到眼前才发现是红色。
斐洛尔已经被诺克萨斯的船只包围。
小岛周围环绕着一层层舰船,那是漂浮于海面之上的防御哨戒。亚托尼亚德号被最外侧的巡逻船拦下,两艘小型护卫舰靠上来,抛过登船的绳钩,随后一群水兵来到船上。
俄拉斯注意到他们在检查运兵船的时候表情严峻,始终手握武器,照着船长的军令和载货单仔细查看。他们搜遍了每一层甲板,剑僮还看到三名穿着长袍的血法师仔细查看船上的每一名士兵,轻柔地咏唱着什么咒语,逐个检查每个人的双眼,不分男女长幼。
“他们在找什么,夫人?”他问蒂法莲芝。
“密谋的迹象。”符文工匠回答说,“欺骗。不受约束的魔法。”
在俄拉斯看来,一切都显得非常奇怪。“但我们都是诺克萨斯士兵,乘着帝国的舰船前来。这有点担心过度了吧?”
“耐心,小子,”蒂法莲芝说,“等我们在斐洛尔靠岸以后你就明白了。”
他们搜遍了亚托尼亚德号的每一寸,最后留下一支代表团,其余的士兵回到各自的护卫舰上,然后这艘船被放行进入下一道封锁线。每过一个检查站,就会重复一遍查验。每次亚托尼亚德号停船,检查的负责人都会轮换。俄拉斯被没完没了地戳来点去,翻来覆去,等到他们最后看到港口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被任何战友信任,甚至不被任何人信任。
然后他看清了斐洛尔,于是明白了为什么。
这座要塞被彻底开膛破肚。他只能大概猜测城墙曾经的模样,原本滴水不漏的防御工事已经土崩瓦解,如今留在地上的东西就像一堆焦黑、破损的牙齿。破坏的范围不仅仅是城墙和塔楼,整座岛屿本身也已遭到瓦解、撕裂、切割,就像是遭遇了某种罕见的自然灾害。
亚托尼亚德号被牵进了泊位。刚一停稳,一些诺克萨斯人直接跳下去,分别在甲板和码头上一起开工。工匠跑到自己被分派的岗位,原材料和补给品被运下船搬上岸。俄拉斯回到下层甲板,努力忘记刚刚受到的冲击,带着塔尔兹和亨丽埃塔下船。
在大群牲畜和普通驮兽的拥挤队列中,俄拉斯牵着自己看管的两头异兽走出船舱,踏上斜板。他排在队伍中等待着,前方的入城手续是进入斐洛尔的最后一个环节。他出神地望着人们钻进另一艘战舰的残骸,就像一群热火朝天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