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秋晨总带着层洗不掉的雾。
客栈后院的老槐树叶落了满地,被露水浸得发黑,踩上去软趴趴的,像踩在腐肉上。阿紫抱着个豁口的瓦罐,蹲在灶房门口淘米,手指冻得通红。瓦罐里的米少得可怜,多半是碎米和糠麸,还是昨天她给“柳七”捶了半个时辰的背,才从他手里讨来的。
“阿紫,动作快点。”柴房里传来绿柔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她的背伤好了大半,能下床走动了,只是脸色依旧苍白,说话时底气不足。
阿紫应了一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她偷偷抬眼,望向客栈二楼的窗——柳七就住在那里。这些天,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伺候他,端茶倒水、洗衣叠被,稍有差池就会被冷着脸训斥。他从不多说一句话,也从不多看她一眼,像块捂不热的石头。可偏偏,他手里有能让姐姐活下去的草药,有能让她们不挨饿的粮食。
“姐,今天……柳大哥会不会再给点好药?”阿紫的声音带着点希冀。绿柔背上的伤虽然结了痂,却总流脓,夜里疼得直哼哼。
柴房里沉默了片刻,传来绿柔低低的声音:“等他回来,你……你再求求他。”
阿紫低下头,看着瓦罐里浑浊的水。她知道姐姐不喜欢柳七,总说他“眼神太冷,不像好人”。这些天,绿柔不止一次跟她说:“等我伤好利索了,咱们就跑。他救咱们,说不定是另有所图,你看他看你的眼神,怪怪的。”
阿紫心里其实也怕。柳七的眼神确实冷,像北境的冰,可他毕竟给了她们活路。要是跑了……她不敢想。
***巳时,柳七从外面回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青布衫,腰间缠着布条的铁剑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刚走进客栈院子,就看见阿紫端着个破碗跑过来,碗里是刚熬好的稀粥,清得能照见人影。
“柳大哥,你回来了。”阿紫的声音怯生生的,不敢抬头看他。
柳七“嗯”了一声,接过碗,仰头一饮而尽。粥水寡淡无味,他却像喝琼浆玉液般面无表情。
“我姐的药……”阿紫咬着唇,小声问道。
柳七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扔给她。油纸包里是些晒干的草药,气味苦涩。“一天煎三次,别偷懒。”
阿紫连忙接住,像捧着什么宝贝:“谢谢柳大哥!”
柳七没再理她,径直上了楼。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着阿紫捧着药包跑进柴房,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
这半个月,他故意晾着她们,故意让阿紫每天求着他,就是要磨掉她们心里那点不切实际的侥幸。绿柔的伤好了,心思自然活络起来——市井里混大的人,最信的永远是自己,最想的永远是逃离掌控。
他要的,就是这个。
***果然,当天夜里,柳七就听见了柴房里的窃窃私语。
“……他今天出去了大半日,听客栈掌柜说,是去了城南,估计要后天才回来。”绿柔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兴奋,“阿紫,咱们今晚就走!”
“可……可他要是回来发现了怎么办?”阿紫的声音带着犹豫,“而且,咱们身无分文,能去哪?”
“去城外的破庙先躲几天!”绿柔的声音斩钉截铁,“我在洛阳认识个货郎,能帮咱们找活干。总比在这里看人脸色强!你以为他真好心救咱们?我看他是看上你了!等他把你糟蹋了,后悔都来不及!”
阿紫没说话,柴房里只剩下粗布摩擦的窸窣声。过了许久,才听见她低低的一句:“那……那药怎么办?你的伤还没好……”
“别管了!”绿柔的声音带着狠劲,“死不了!总比被他困死在这里强!”
柳七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眼神冷得像冰。他转身回房,将玄铁剑挂在墙上,剑身映出他这张“陌生”的脸,也映出他眼底的算计。
很好,鱼儿上钩了。
***三更天,月色如霜。
客栈里的人都睡熟了,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咚——咚——咚——”,敲得人心发慌。
柴房的门被悄悄推开,绿柔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出来,阿紫跟在她身后,手里攥着个小包袱,里面是她们仅有的几件破衣裳。
“快点。”绿柔回头,压低声音催促。她的背还在疼,每走一步都像有针在扎,可眼里的兴奋压过了疼痛。
阿紫点点头,脚步却有些发沉。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二楼柳七的房间,窗户黑漆漆的,像只紧闭的眼。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愧疚——这些天,虽然柳七对她们冷淡,可终究是给了她们一口饭吃,给了姐姐活下去的药。
“别回头!”绿柔拽了她一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阿紫被拽得一个趔趄,连忙跟上。两人借着月光,蹑手蹑脚地穿过客栈院子,推开虚掩的后门,钻进了巷子里。
巷子很深,两侧的墙高得像山,把月光都挡了大半。黑暗中,只有她们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姐,咱们真的要走吗?”阿紫忍不住又问,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的?”绿柔停下脚步,回头瞪了她一眼,“等咱们到了城外,就自由了!到时候姐给你买糖吃,买新衣裳穿,再也不用看别人脸色!”
她说得信誓旦旦,可握着阿紫的手却在微微发抖——她心里其实也慌,只是不能说。在洛阳混了这么多年,她比谁都清楚,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柳七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救她们?
“走吧。”绿柔深吸一口气,拉着阿紫继续往前走。
巷子的尽头,是洛阳城的小北门。这里平时没人看守,只有两个打瞌睡的老兵,此刻早已被绿柔用偷偷攒下的几个铜板买通,早就不见了踪影。
“你看!我说没事吧!”绿柔看着敞开的城门,兴奋地低呼。
阿紫却没说话,她望着城外黑漆漆的荒野,心里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风从城外吹进来,带着股野草和泥土的腥气,像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盯着她们。
“快走!”绿柔拉着她,跑出了城门。
就在她们的脚刚踏出洛阳城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杂乱而急促。
阿紫猛地回头,吓得魂飞魄散——
月光下,十几个手持棍棒的混混正堵在城门口,为首的正是那个满脸刀疤的刀疤强!他们脸上都带着狞笑,眼神像狼一样,绿油油的,在黑暗里闪着光。
“跑啊?怎么不跑了?”刀疤强掂着手里的铁棍,一步步走过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她们的心上。
绿柔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她强撑着站直,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们……你们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们,我认识醉春楼的老鸨!”
“醉春楼?”刀疤强嗤笑一声,猛地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绿柔被打得飞了出去,撞在城墙上,嘴里立刻涌出一股血腥味。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刀疤强——她没想到这些混混居然敢动手。
“姐!”阿紫尖叫着扑过去,想扶起绿柔,却被一个混混抓住头发,狠狠掼在地上。
“小妹妹,别乱动哦。”那混混笑得一脸淫邪,伸手就去摸她的脸,“你姐欠了我们的钱,还想跑?今天就让你替她还!”
阿紫吓得浑身发抖,拼命挣扎:“放开我!你们这些坏人!柳大哥会来救我们的!他很厉害的!”
“柳大哥?”刀疤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大笑起来,“你说的是那个给你们赎身的傻大个?他现在说不定还在客栈里睡觉呢!就算他来了,老子也能让他躺着出去!”
阿紫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望着洛阳城的方向,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柳七……他不会来了。是她们自己要跑的,是她们背叛了他。
“不……不会的……”阿紫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柳大哥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
绿柔趴在地上,看着妹妹被欺负,看着那些混混脸上狰狞的笑,心里充满了绝望和悔恨。她不该贪心,不该想着跑,柳七虽然冷淡,可至少不会像这些混混一样……她现在才明白,柳七给她们的,不仅仅是一口饭,一碗药,还有一份她们当时不屑一顾的安稳。
“把她们拖走!”刀疤强挥了挥手,“带回去好好‘伺候’!”
两个混混狞笑着上前,架起地上的绿柔和阿紫。阿紫还在哭喊,绿柔却忽然不挣扎了,她望着洛阳城的方向,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忽然从黑暗里传来,像块石头投入死水:
“放开她们。”
混混们一愣,纷纷回头。
只见月光下,一个青衫人影缓步从城门里走出来,腰间的铁剑在月色里泛着冷光。正是柳七。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淬了冰,扫过那些混混时,带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
“柳大哥!”阿紫失声喊道,眼泪流得更凶了,有委屈,有庆幸,还有浓浓的愧疚。
刀疤强看到柳七,先是一愣,随即狞笑起来:“你还真来了?正好,省得老子再去找你!这两个小贱人欠了老子的钱,你既然护着她们,就替她们还!”
柳七没理他,只是看着被混混架着的阿紫和绿柔。阿紫的脸上挂着泪痕,头发散乱,眼神里却有了一丝光亮;绿柔则低着头,不敢看他,肩膀微微发抖。
“我的人,”柳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你们也敢动?”
“你的人?”刀疤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们自己跑出来的,现在是老子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一道青光闪过。
“啊——!”
惨叫声戛然而止。
刀疤强捂着自己的手腕,那里空空如也,鲜血像喷泉一样涌出来。他的铁棍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柳七手里的玄铁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剑身滴血未沾,依旧泛着幽光。
“还有谁想试试?”柳七的目光扫过剩下的混混,眼神冷得像北境的寒冬。
混混们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停留?连滚带爬地扶起刀疤强,头也不回地跑了,连掉在地上的铁棍都忘了捡。
城门口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和阿紫压抑的哭声。
柳七收剑回鞘,走到绿柔和阿紫面前。
绿柔“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他连连磕头:“柳大哥!我错了!我不该跑!求你饶了我们吧!”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悔恨,额头磕在地上,很快就渗出血来。
阿紫也跟着跪下,哽咽道:“柳大哥,对不起……是我们不好……”
柳七看着她们,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蹲下身,伸手抬起阿紫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阿紫的眼睛里满是泪水,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和恐惧。
“记住这种感觉。”柳七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她心上,“这就是背叛的代价。这就是没有实力的下场。”
他松开手,站起身,转身往洛阳城里走:“起来,跟我回去。”
绿柔和阿紫连忙爬起来,跟在他身后。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柳七的影子在前,她们的影子在后,像被无形的线牵着,再也无法挣脱。
走回客栈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阿紫偷偷看着柳七的背影,心里忽然明白——这个人,从来都不是什么侠客,他是个猎人,而她们,是他精心圈养的猎物。
可奇怪的是,她心里没有恨,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安心。
至少,她们还活着。
至少,这个腹黑的猎人,还愿意带着她们。
客栈的灯光在前方亮着,像个温暖的陷阱,等待着她们一步步踏入。而柳七知道,从今晚开始,阿紫心里那点不该有的侥幸,绿柔心里那点自作聪明,都该彻底碎了。
只有碎过的东西,才能重新拼凑出他想要的模样。
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两个身影,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