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冬意来得猝不及防。一夜北风卷着碎雪,把青石板路铺成了白毯,踩上去咯吱作响。悦来客栈的屋檐下挂着冰棱,像一串串透明的刀,折射着灰蒙蒙的天光。
柳七背着玄铁剑出门时,绿柔正站在客栈门口,手里捧着件缝补好的棉袍。她的伤彻底好了,脸色也红润了些,只是眉宇间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柳大哥,天凉,穿上吧。”绿柔把棉袍递过来,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背,带着点刻意的温度。
柳七接过棉袍,套在身上,只淡淡说了句“谢了”,便转身融入风雪里。
绿柔望着他的背影,直到被风雪模糊,才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天,她对柳七可谓是无微不至——他出去接活,她就在家烧好热水、备好饭菜;他回来晚了,她就坐在灯下等,哪怕等得睡着了;甚至昨天,她借着给他缝补衣衫的由头,红着脸说“柳大哥要是不嫌弃,我……我愿意伺候你一辈子”,虽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却也没明确拒绝。
她觉得,柳七心里是有她的。他只是性子冷,不擅长表达。
“姐,别看了,他走了。”阿紫端着一盆热水从屋里出来,雾气模糊了她的眉眼。这些天她话少了很多,每天除了练功(柳七不知从哪找了本基础剑法谱给她),就是默默做事,像个沉默的影子。
绿柔接过水盆,倒进院里的排水沟,低声道:“阿紫,你说……柳大哥会不会娶我?”
阿紫愣了愣,随即低下头,声音闷闷的:“不知道。”她心里其实不太喜欢姐姐这样,总觉得……柳大哥不是一般人,他们和他之间,隔着些什么。
***柳七在洛阳的“名望”,确实带着几分讽刺。
市井里的人都说,这个叫柳七的侠客,功夫是真高——前几日护送一个商队出城,遇上十几名悍匪,他只用了三招就把人全打趴下了,玄铁剑都没出鞘。
但也都说,他脑子不太好使——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养着两个“白眼狼”,还是从醉春楼赎出来的姐妹俩,听说前阵子还跑过,被抓回来居然还接着养,真是傻得冒泡。
“柳七兄弟,又去接活?”隔壁铁匠铺的王铁匠正在拉风箱,见他路过,笑着打招呼,语气里却带着点打趣,“你那两个妹子,今天没给你添麻烦?”
柳七点点头,没接话。他知道这些人背后怎么议论,但不在乎。他要的从来不是这些人的认可,而是一层能遮住真实目的的伪装。
他今天接的活,是给城南的张大户看家护院。张大户是做丝绸生意的,最近得罪了同行,怕被人暗算。
守在张府门口,看着雪花在朱漆大门上融化成水,柳七的思绪却飘到了凉州。
凉州,地处西北,是连接中原和西域的咽喉要道,也是抵御蛮族南下的屏障。那里土地贫瘠,却盛产良马和铁矿;那里民风彪悍,却也最是忠诚——当年柳家父子能在北境立足,靠的就是凉州的铁骑支援。
可现在的凉州刺史,是七皇子的人,一个只会搜刮民脂民膏的蠢货。柳林要想真正掌控北境,打通和西域的商路,凉州必须拿下来。
“柳护卫,里面请喝杯热茶?”张府的管家出来,恭敬地邀请。这些天柳七的名声在外,连大户人家都对他客气几分。
柳七摇摇头:“不了,职责所在。”
管家也不勉强,笑着退了回去。
柳七望着漫天飞雪,指尖在玄铁剑的剑柄上轻轻敲击着。时机差不多了——洛阳的风声渐渐松了,那些暗中监视的眼睛,大概也觉得“柳七”只是个普通侠客,放松了警惕。
是时候,和李嵩他们碰面了。
***三日后,雪停了。
柳七接到了灰袍老者的消息,让他亥时去城东的“李府”。李府的主人,正是户部尚书李嵩。
亥时的洛阳城,早已没了白日的喧嚣。只有巡夜的兵丁提着灯笼,在空荡荡的街上走过,灯笼的光晕在雪地上晃出一圈圈昏黄的涟漪。
柳七穿着身灰袍,把玄铁剑藏在宽大的袍袖里,避开巡逻的兵丁,七拐八绕地来到李府后门。
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几棵老梅树在月光下伸展着枝桠,花瓣上积着雪,像落了一地碎玉。一个小厮候在廊下,见他进来,低低说了句“跟我来”,便转身往内院走。
穿过几重院落,小厮把他领进一间不起眼的厢房。推开门,一股暖融融的气息夹杂着茶香扑面而来。
厢房里没有点灯,只点了几支蜡烛,光线昏暗,却正好能看清里面的人——除了灰袍老者(柳七认出他是李嵩的幕僚,姓周),还有五个穿着便服的中年人,个个气度不凡,显然都是朝廷大员。
“柳先生,可算把你盼来了。”李嵩第一个站起身,他穿着件藏青色的便袍,脸上带着焦急,“周老说你有顾虑,可这凉州的事,实在拖不得啊!”
其他几人也纷纷起身见礼,眼神里带着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们都是柳林用重金和“北境许诺”拉拢过来的,有的是不满七皇子专权,有的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此刻却都把宝押在了这个“柳七”身上——他们只知道他是镇北王的心腹,却不知道他就是柳林本人。
柳七在主位坐下,开门见山:“诸位大人,深夜相召,想必也是为了凉州之事。李刺史的身子骨,近来如何了?”
提到凉州刺史李崇,吏部侍郎张谦(正是之前柳七在竹林遇到的书生秦文的父亲)冷笑一声:“还能如何?每日抱着小妾喝酒,把凉州搅得乌烟瘴气!前几日还上奏说‘身体不适,请朝廷另派能员协理’,明摆着是想让七皇子的人插手!”
“绝不能让七皇子的人进去!”兵部主事赵成猛地一拍桌子,他是武将出身,性子最急,“凉州的兵权要是落到七皇子手里,咱们之前的布局就全白费了!”
柳七端起周老递来的热茶,指尖感受着茶盏的温度:“李崇要‘协理’,那就给他派个人。但这个人,必须是咱们的人。”
“可七皇子那边……”李嵩皱起眉头,“他肯定会盯着凉州的位置,咱们推荐的人,他未必会同意。”
“他会同意的。”柳七放下茶盏,眼神锐利,“咱们推荐的这个人,得让他觉得‘放心’。”
他看向户部主事王启:“王大人,你掌管漕运,和凉州的粮商熟。李崇这几年贪了多少粮食,你那里应该有账吧?”
王启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一抹狠厉:“有!足足够他掉十次脑袋的!”
“那就好。”柳七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咱们就推荐一个‘看起来和七皇子有点交情,实则胆小怕事,还握着李崇把柄’的人去。七皇子会觉得这人好控制,李崇会因为被捏着把柄不敢不听话。等这人站稳脚跟……”
他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了。
张谦抚着胡须,眼里闪过一丝赞赏:“柳先生高见!我倒想起一个人——前任兵部员外郎苏明,他是七皇子岳母的远房侄子,去年因为‘办事不力’被降了职,一直想找机会翻身。这人胆子小,却不蠢,只要许他好处,肯定能为咱们所用。”
“苏明?”赵成想了想,“我知道这个人,确实胆小,但脑子活,在兵部待过,懂军务,去凉州‘协理’军务,名正言顺。”
李嵩也点头:“而且他是七皇子那边沾点边的人,七皇子多半会卖这个面子。”
“至于李崇的把柄……”王启阴恻恻地笑了,“我会‘不经意’地让苏明知道。到时候,不怕苏明不乖乖听话。”
柳七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把细节敲定,心里暗暗点头。这些人虽然在朝堂上斗不过七皇子,却个个都是老狐狸,玩起这些手段来,得心应手。
“还有一事。”柳七忽然开口,“凉州的商路,必须掌握在咱们手里。我会派北境的人,以‘商队’的名义进入凉州,和苏明对接。王大人,漕运那边,还需要你多费心。”
王启连忙拱手:“柳先生放心,保证万无一失!”
“钱的事,诸位不用担心。”柳七补充道,“北境会按时送来,绝不会亏待诸位。”
这话一出,众人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他们帮柳林,固然有不满七皇子的原因,但更多的还是为了利益。北境这几年富得流油,他们早就眼馋了。
蜡烛燃了一截又一截,映着众人兴奋的脸。他们讨论着如何一步步架空李崇,如何掌控凉州的兵权和商路,如何应对七皇子可能的反扑,声音压得很低,却难掩其中的激动。
柳七坐在主位,静静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看似漫不经心,却总能在关键时刻定下调子。
他知道,拿下凉州,只是第一步。但这一步,必须稳。有了凉州,北境就能打通和西域的联系,获得源源不断的战马和资源;有了凉州,就能形成对洛阳的半包围之势,让七皇子如鲠在喉。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柳七看着这些在烛光下算计、谋划的官员,忽然觉得有些讽刺——这些人,在朝堂上是互相倾轧的对手,此刻却因为共同的利益,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而他,就是那个牵着绳子的人。
***离开李府时,天快亮了。
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的,把来时的脚印都盖住了。柳七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灰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心里却一片平静。
凉州的事,算是定了。接下来,就是等苏明走马上任,等北境的商队出发,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收网。
回到客栈时,绿柔和阿紫还没醒。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院子,却看见绿柔的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烛光。他皱了皱眉,走过去,刚想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绿柔低低的啜泣声。
“……阿紫,我总觉得心里不安……柳大哥最近越来越忙,回来得也晚,我总怕他会丢下我们……”
“姐,别想太多了,柳大哥不是那样的人。”阿紫的声音依旧闷闷的。
“可我们毕竟……背叛过他啊……”绿柔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恨,“我真怕有一天,他会报复我们……”
柳七站在门外,眼神冷得像雪。
报复?
他从来没想过报复。
他只是想让绿柔消失而已。
一个想法在他脑中成型——既然不能亲手杀了她,那就让她“自己”消失。
他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将风雪和烛火都关在外面。
他坐在窗边,看着院里飘落的雪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绿柔的情愫,正好可以利用。
这场戏,该收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