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的木板床硌得人骨头生疼。柳林躺在上面,听着窗外巡夜的梆子声敲过二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玄铁剑的剑柄——这具新躯体还没完全适应,夜里总有些莫名的酸胀,像有蚂蚁在骨头缝里爬。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笃笃,笃笃”,节奏怯生生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柳林眉头微蹙,翻身坐起,沉声道:“谁?”
门外传来个女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刻意压得很低:“客官……小女子……小女子想求您件事……”
柳林走到门边,没开门,只是透过门缝往外看——昏黄的廊灯下,站着个穿粗布衣裙的女子,约莫十六七岁,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沾着泪痕,手里还攥着块脏兮兮的帕子,看着格外可怜。
“有事说事。”柳林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江湖人的警惕。
女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咚咚”地往地上磕头:“客官,求求您发发慈悲!我爹娘三天前病死了,没钱下葬……小女子愿意为奴为婢,给您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只求您给点钱,让我爹娘入土为安!”她说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柳林看着她。女子的哭腔很真,额头磕在青石板上都红了,可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不是害怕,是紧张,像在演一场没排练好的戏。
他沉默片刻,从怀里摸出五两银子,拉开门递过去:“钱拿着,不用为奴为婢,赶紧给你爹娘办后事。”
女子愣了愣,显然没料到他这么痛快,接过银子时手都在抖,磕了好几个响头:“谢客官!谢客官大恩大德!您真是活菩萨!”说完,她爬起来,脚步踉跄地跑下了楼。
柳林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演技,对付普通江湖人或许够用,可惜遇上了他。
他关上门,刚转身,就听见楼下传来压低的嬉笑声。
“姐!你看!我就说能成吧!”是个小女孩的声音,脆生生的,却带着股与年龄不符的油滑。
“小声点!”刚才那女子的声音,哭腔全没了,只剩下得意,“那傻大个一看就是个愣头青,拿着把破剑装侠客,五两银子!够咱们姐妹活半个月了!”
“哼,还是我教你的招管用。”小女孩嗤笑道,“这些江湖人,看着凶巴巴的,实则蠢得像猪!一会儿我再去别家试试,保准能再骗几两!”
柳林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下看——客栈后院的墙角,那女子正把银子塞进怀里,旁边站着个约莫十岁的小女孩,梳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发髻,脸上沾着泥,眼睛却亮得惊人,正踮着脚数银子,嘴角撇着,满是不屑。
就在这时,柳林的目光落在小女孩身上,瞳孔微微一缩。
借着廊灯的光,他清晰地看到,小女孩的气海位置,隐隐有丝极淡的白光在流转,像柄藏在鞘里的剑。那是剑气!而且是先天剑气!
柳林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先天剑体!这等百年难遇的剑道奇才,居然会在洛阳城的贫民窟里当骗子?
他再仔细看,那丝剑气周围裹着层灰蒙蒙的浊气,像淤泥裹着珍珠,显然是长期营养不良、浊气侵体,再加上没人引导,才把这等天赋糟蹋成了这样。
小女孩似乎察觉到有人看她,猛地抬头,目光直直地射向柳林的窗户,眼神里带着警惕和一丝野性,像只被惹急了的小猫。
柳林不动声色地放下窗帘,心里却打起了算盘。先天剑体,若是好好培养,将来必成大器,足以成为他手里最锋利的剑。可这孩子眼里的市侩和戾气……若是不磨一磨,怕是养不熟,甚至可能反噬其主。
“倒是块好料子,就是沾了太多泥。”柳林低声自语,指尖在窗台上轻轻敲击着,“得好好洗洗。”
一个计划在他脑中成型——他要让这对姐妹尝尝,这洛阳城的水有多深,这世间的苦有多烈。要把那女子的虚伪彻底撕碎,把小女孩的依仗全部打碎,让她跌入绝境,再由自己伸手拉她一把。
到那时,这把蒙尘的剑,才会真正认主。
***第二天一早,柳林就去了洛阳城最乱的“鱼龙里”。
这里是混混、赌徒和乞丐的聚集地,巷子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墙头上爬满了野草,地上随处可见烂菜叶和鸡屎。柳林找到个满脸刀疤的混混头子,扔给他二十两银子。
“帮我办件事。”柳林的声音压得很低,“盯着两个人——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她们昨天在悦来客栈附近活动。”
刀疤脸掂了掂银子,眼睛发亮:“客官想怎么弄?卸胳膊还是卸腿?”
“不用杀人。”柳林看着他,眼神冷得像冰,“我要你……折腾她们。让那女子染上赌瘾,欠你们一笔还不清的高利贷。至于那小女孩……”他顿了顿,“让她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刀疤脸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什么,露出抹心照不宣的笑:“客官放心!保证办得漂亮!这洛阳城里,就没有我‘刀疤强’搞不定的人!”
柳林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鱼龙里。阳光照在巷子里,却驱不散那股子霉味,像极了这对姐妹即将面对的命运。
***接下来的几天,柳林没再管那对姐妹,只是每天傍晚去茶馆听书时,会顺便从刀疤强那里听消息。
“客官,成了!”第三天傍晚,刀疤强凑到柳林身边,低声道,“那女的现在天天泡在赌场里,输红了眼,已经欠了我们一百两银子了!”
柳林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那小女孩呢?”
“就在赌场外面哭,劝她姐,可那女的哪听得进去?”刀疤强嘿嘿笑,“昨天那女的还想抢钱跑,被我们兄弟逮住了,扇了十几个耳光,老实多了。”
柳林没说话,又给了刀疤强十两银子:“下一步,让她‘自愿’把自己卖去青楼抵债。”
刀疤强眼睛更亮了:“明白!”
***又过了两天,消息传来——那女子果然走投无路,签了卖身契,被卖到了洛阳城有名的销金窟“醉春楼”,抵了五十两赌债,剩下的五十两,利滚利,成了压在小女孩身上的大山。
柳林这天特意绕到醉春楼附近。那是座气派的青楼,朱漆大门外站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正对着过往的富商抛媚眼。他没进去,只是在斜对面的茶摊坐下,点了壶茶。
没过多久,就看见那女子被两个老妈子推搡着从里面出来,头发散了,脸上带着巴掌印,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你们凭什么打我?我是来当姑娘的,不是来当丫头的!”
“当姑娘?就你这浪样?”一个老妈子啐了口唾沫,“老鸨说了,先让你在院里端茶倒水,什么时候听话了,什么时候再伺候客人!”
女子还在挣扎,却被老妈子死死拽着,拖进了旁边的侧门。
柳林看着这一幕,面无表情。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真正的折磨,在三天后。
那天洛阳城赶集,南大街上人山人海。柳林正在街边看一个老汉捏面人,忽然听见人群里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女子的惨叫。
他挤进去一看,心猛地一沉——
醉春楼的老鸨,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女人,正指挥着两个龟奴,把那个女子绑在街边的木头架子上。女子的衣服被撕得稀烂,背上全是血痕,显然已经被打过一轮。
“大家都来看看!”老鸨叉着腰,尖声喊道,“这贱蹄子!在楼里不听话也就罢了,还敢偷老鸨的首饰!今天我就让她长长记性!”
她说着,从龟奴手里夺过一根藤条,劈头盖脸就往女子身上抽去。
“啪!”藤条抽在皮肉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女子惨叫一声,疼得浑身发抖。
“姐!姐!”
人群外,传来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她被两个混混拦着,怎么也冲不进来,小脸涨得通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嗓子都喊哑了。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我要救我姐!”小女孩拼命挣扎,可她那么瘦小,哪里挣得过两个壮汉?只能眼睁睁看着藤条一下下落在姐姐身上,看着姐姐的惨叫声越来越弱,背上传来的血越来越多。
柳林站在人群里,看着小女孩那双绝望的眼睛。那里面,有愤怒,有痛苦,有不甘,唯独没有了之前的市侩和狡黠——那些东西,在绝对的暴力和绝望面前,碎得像玻璃渣。
他的指尖微微发冷。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很残忍,却没想到亲眼看到时,会是这般景象。但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火候还没到。
藤条抽了几十下,女子终于晕了过去,像条破布一样挂在架子上。老鸨扔掉藤条,喘着粗气,对着人群啐了口唾沫:“都散了!有什么好看的!”
人群渐渐散去,留下满地狼藉。两个混混松开了小女孩,其中一个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脸,狞笑道:“你姐现在这样,不请大夫肯定活不成。想救她?简单——你也去醉春楼签个卖身契,老鸨说了,你这雏儿,能值七两银子,够给你姐请个大夫了。”
小女孩瘫在地上,看着架子上昏迷的姐姐,又看了看眼前的混混,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七两银子……就买她的一辈子?可除了这样,她还有别的办法吗?
她缓缓站起身,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我去……我去签。”
***柳林看着小女孩被老妈子领进醉春楼的侧门,像一只被扔进狼窝的羔羊。
他走到茶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凉得像冰。刀疤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在他身后,低声道:“客官,都按您说的办了。那小女孩……已经签了契,老鸨说先养着,过两年再‘开苞’。”
柳林没回头,只是望着醉春楼的方向,那里依旧歌舞升平,欢声笑语从楼里飘出来,和刚才的惨叫、哭喊格格不入。
“七两银子。”柳林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连副好点的药都买不起,对吧?”
刀疤强愣了愣:“是……那女的伤得太重,就算请了大夫,能不能活还不一定……”
柳林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凉茶顺着喉咙往下滑,像吞了块冰。
“做得好。”他站起身,从怀里摸出最后十两银子,扔给刀疤强,“这事,到此为止。”
刀疤强接住银子,看着柳林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忽然觉得这位客官身上的寒气,比鱼龙里的冬天还冷。
***柳林没有回客栈,而是绕到了醉春楼的后门。
那里堆着些烂菜叶和空酒坛,散发着酸臭味。他隐在阴影里,看着老妈子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走进后院——那大概就是用七两银子请来的“大夫”开的药。
没过多久,后院传来小女孩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像只受伤的小兽在哀鸣。
柳林知道,时候到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大步走向后门,对着守门的龟奴亮出了一块玉佩——那是李嵩给他的信物,在洛阳城里,能通吃黑白两道。
“我要见你们老鸨。”柳林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我要买个人。”
龟奴看到玉佩,脸色一变,连忙点头哈腰:“客官里面请!小的这就去叫老鸨!”
柳林走进醉春楼的后院,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药味和血腥味。他看到小女孩正蹲在一间破柴房门口,抱着膝盖,肩膀一抽一抽的,背影瘦小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听到脚步声,小女孩猛地抬头,眼里满是警惕和绝望。当她看到柳林那张“陌生”的脸时,愣住了——这个人,有点眼熟。
柳林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看着她布满泪痕的脸,声音放柔了些:“想救你姐姐吗?想离开这里吗?”
小女孩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像在判断他是不是又一个骗子。
柳林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足有五十两,在她眼前晃了晃:“我可以救你姐姐,也可以带你走。但你要记住,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从今往后,你得听我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他把银子放在小女孩手里,那锭银子很沉,硌得她手心生疼。
“想清楚了吗?”柳林看着她的眼睛,那里不再是空洞,而是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苗,像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小女孩看着银子,又看了看柴房门——里面躺着她唯一的亲人。她咬紧嘴唇,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涌了出来,这一次,却带着点不一样的东西。
柳林站起身,对着闻声赶来的老鸨扬了扬下巴:“把她们姐妹俩带出来,这是买她们的钱。”
老鸨看到银子,眼睛都直了,连忙点头哈腰:“客官放心!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柳林没再看她,只是望着洛阳城的方向,夕阳正把天空染成血色。他知道,这把剑,他算是收下了。只是不知将来有一天,她会不会记得,自己是如何握住这把剑的。
柴房门口,小女孩紧紧攥着那锭银子,看着柳林的背影,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个念头——这个人,或许能让她活下去。哪怕代价是……把自己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