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校场的鼓声,却一日紧似一日。
京中流言四起,说北狄王庭遣使,要以三城换一人——那人,是夙柔。
传言她昔年单骑闯营,一箭射杀北狄王叔,北狄新王即位,誓要她血债血偿。
宫煜接到密报,当夜未眠。他坐在营帐,看夙柔给呦呦喂药,孩子趴在她肩头,小手抓住她颈侧那道旧疤,像抓住一段旧时光。
他忽然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
“夙柔,我替你走一趟。”
夙柔没抬头,只把药碗放下,伸手,握住他腕。
掌心相触,两人都没说话,只听见孩子浅浅的呼吸,像一缕风,吹过刀口。
“宫煜,”她轻声道,“三年前,我为你闯王庭,三年后,你为我赴鸿门——我们扯平了。”
宫煜笑,眼底却像凝着一场雪:“可我不想扯平,我想欠你,欠到下辈子,还要还。”
夙柔抬眼,眸色沉静,像深井映月。她伸手,抚过他鬓角那道新伤,声音低而稳
“那就下辈子,还我一场太平盛世,再无兵戈。”
宫煜低头,吻她掌心,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好,还你。”
帐外,鼓声第四通,像催命。夙柔抱紧孩子,抬头,看帐顶投下的光影,像一把刀,悬在头顶。她忽然想起沈菀最后那句话——
“替我告诉他,我从不后悔爱他,只后悔……爱得不够狠。”
她低头,看孩子臂上那道痂,月牙形状,像一道封印。她指腹轻摩,声音轻得像风:
“呦呦,别怕,阿娘带你回家。”
风卷帐帘,吹灭烛火。
黑暗里,宫煜伸手,握住她腕,掌心相触,像握住最后一丝暖。
鼓声远去,雨声未至,而刀光,已亮在远方。
荆州城今夜无月,只有风。
风从江面卷上来,带着潮湿的腥甜,像是谁把一整坛陈年的桂花酿打翻在夜色里。
夙柔勒住缰绳,黑马的鬃毛被吹得猎猎倒伏,她抬眼,看见城门洞上方“荆州”二字被火把映得发红,像两枚烧红的烙铁,随时会坠下来,把谁的胸口烫穿。
宫煜在她身侧,银甲卸了一半,抱在臂弯里,露出里面被血浸透又风干的里衣。他侧过脸看她,声音低哑:“到家了。”
夙柔没应声。
她闻得见那股血腥,也闻得见更深处——自己袖口里藏着的、尚久给的薄荷糖。
糖纸沙沙作响,像某种暗号。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离城那夜,也是这样的风,也是这样的血腥,她踩着满地尸骨上马,回头只看见元温站在府门口,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灯,灯罩上绘的并蒂莲被风吹得碎成两瓣。
如今那盏灯又亮起来了,就在城门内十步。
灯下的元温比记忆里更瘦,宽大的素白袍子被风鼓起,像一面招魂幡。
她没戴帷帽,发间那支鎏金蝴蝶簪却稳稳当当,蝶翅颤都不颤,直到尚久从后头追上来,把一件玄青鹤氅披到她肩上,簪子才猛地一坠,像被什么重量压弯。
“阿柔!”元温喊她,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却奇异地钻进她耳里,带着糖霜的黏甜。
夙柔翻身下马,靴底踏过青石板缝里的积水,溅起细小的银箭。
两个姑娘在离彼此一步远的地方同时停住,然后同时伸手——不是拥抱,是握手。
十指相扣,掌心贴掌心,像两柄剑在鞘内相撞,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宫煜没跟过来。
他牵着马站在三步外,火把的光把他影子拉得极长,一直长到城墙根,与另一个影子重叠——那是尚久。
两个男人都没说话,风却替他们开口,猎猎地,把各自的袍角吹向对方,又吹开,像一场无声的角力。
元温的手比夙柔想象中凉。
夙柔用拇指去摩挲她腕内侧,那里本该有凸起的筋脉,如今却平滑得像一块暖玉,只有指腹最末端,轻轻按下去,会跳——跳得急促,像藏着一只被困的雀。
夙柔忽然笑:“尚久把你养得挺好,连脉象都比从前欢实。”
元温也笑,眼角弯出两道极浅的月芽,却不开口,只拉着她往城里走。
城门在他们身后合拢,铁闩落下的声音闷而重,像给什么盖了棺。
夙柔回头,看见最后一丝火光被关在门外,像被谁掐灭的眼。
宅子在城西,原是前朝刺史旧邸,如今换了匾,只写“元”一字。
朱漆大门洞开,门槛上蹲着两只石麒麟,麒麟角上缠着红绸,被雨水泡得褪色,像干涸的血。
元温牵着她跨过门槛,低声道:“我让他们都退了,今晚只我们四个。”
夙柔挑眉:“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