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死寂。
连一旁原本因被忽视而气鼓鼓的十九公主，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个敢对她的阿烈写出如此大逆不道话语的南国女人。
安德烈脸上的最后一丝伪装的轻松彻底消失。
古铜色的面皮似乎绷紧了些，下颌线条咬得死紧。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
惊愕。
失落。
是的，失落。
他宁愿她真的失忆了，懵懂、脆弱、全然依赖他给予的环境，像一只被拔去了利爪和记忆的美丽雀鸟，只能在他的金笼里歌唱。
那样，他可以用虚假的温情、甚至用威胁，慢慢将她重塑，让她彻底属于大漠，属于他安德烈。
可她记得。
记得他是如何强行将她掳来，记得所有的仇怨和算计。
她此刻的冷静和锐利，甚至比在南国皇宫废墟时更甚。
她不是笼中鸟，她是蛰伏的伤鹰，哪怕羽翼未丰，爪牙不利，眼神却从未屈服。
他所有的算计，在她那句“你没得选”面前，仿佛成了一个拙劣的笑话。
“呵…”安德烈忽然低笑了一声，笑声沙哑，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伸手，拿起案上那叠夙柔精心准备的纸张，粗粗翻看。
上面详实的情报、清晰的分析、甚至还有几条针对不同部落的初步分化策略建议…
每一条都显示出主人花了多少心思，又拥有何等敏锐的头脑。
这比他预想中“恢复记忆”的她，要棘手得多，也…有价值得多。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夙柔脸上，那审视变得格外深沉，“夙姑娘真是…每次见面，都能给本王新的‘惊喜’。”
他刻意加重了“惊喜”二字，听不出是赞是讽。
夙柔只是平静地回视，仿佛刚才写下那近乎威胁话语的人不是她。
安德烈将纸张重重按回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他站直身体，恢复了那副睥睨的姿态，但语气却缓和了些许，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务实，“好。既然夙姑娘有此雄心，那本王便听听，你究竟有何高见，能‘帮’本王省力。”
他没有再看那叠纸，而是盯着夙柔的眼睛，“详细说说你的计划。记住，本王要的是切实可行，而非纸上谈兵。”
她提起笔，准备开始阐述她这些时日苦思冥想出的方案。
然而，安德烈却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耐心，或者说，夙柔的“没失忆”打乱了他某种隐秘的期待，让他不愿在此刻与她多做周旋。
他猛地转身，对十九公主说，“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出去！”
十九公主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委屈地撇撇嘴，但不敢违逆，狠狠瞪了夙柔一眼，跺脚跑了出去。
安德烈又看向夙柔，语气不容置疑，“详细写成策论，明日此时，我要看到。”
说完，竟不再多留一秒，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去。
猩红的披风在门口划过一个凌厉的弧度，带起一阵冷风。
帘子落下，隔绝了他离去的身影，也隔绝了外面喧嚣的世界。
夙柔执笔的手悬在半空，微微蹙眉。
安德烈这反应…比她预想的更奇怪。
但她很快压下疑虑。
无论如何，他给了她机会。
安德烈大步走出偏殿，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候在外面的心腹侍卫和官员见状，纷纷屏息垂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他没有回议事厅，也没有去任何妃嫔的宫殿，而是径直走向王宫深处守卫最森严的藏书秘阁。
这里不仅收藏着历代大漠王族的卷宗，也搜罗了一些来自各邦各国的奇书异典，甚至…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秘药方术。
“都在外面守着！”安德烈冷声命令，独自一人推开沉重的石门，走了进去。
秘阁内光线昏暗，弥漫着陈旧书卷和特殊药材混合的奇异气味。
无视了那些浩如烟海的兵法国策，直接走向最深处一个上了重锁的黑檀木架。
亲自用贴身携带的钥匙打开铜锁，他取下了几卷用某种不知名兽皮制成的古老卷轴。
卷轴上记录的，并非正统医术，而是一些流传于大漠古老部落中的秘药、巫术和…蛊毒之法。
其中一些，阴损诡谲，早已被历代大漠王所禁绝。
安德烈的手指有些急促地翻动着泛黄脆弱的兽皮卷，目光锐利地扫过上面晦涩难懂的符号和图画。
他在寻找…
寻找那种能让人忘却前尘往事的药物或方法。
为什么？
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烦躁地嘶吼。
如果她忘了，忘了南国，忘了夙家。
那么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他可以一步步地让她习惯大漠，依赖他，最终…真正地属于他。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彼此之间隔着血算计和冰冷的利用关系！
她那双清澈却冰冷的眼睛，看得他无比心烦意乱！
“忘忧草…三日醉生梦死，醒后记忆混沌…”
“断肠花汁…配合咒术，可斩断特定情丝…”
“蛊…同心蛊？不…不是这个…”
他一行行看下去，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这些记载大多语焉不详，效果诡异且副作用极大，轻则使人痴傻，重则危及性命。
而且，所需药材大多早已绝迹或难以寻觅。
根本没有那种能精准抹去记忆又无损她聪慧与健康的“完美”药物。
他猛地合上卷轴，发出一声闷响，在寂静的秘阁中回荡。
暴戾涌上心头。
为什么就没有？！
难道他就只能这样与她彼此提防地走下去？
“阿烈？”
秘阁外，传来十九公主小心翼翼的声音。
她到底不放心，跟了过来。
安德烈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将卷轴重重塞回原处，锁好柜门。
当他转身走出秘阁时，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冷硬威严，只是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未能得偿所愿的阴郁。
“何事？”他看向十九公主，语气不善。
十九公主被他眼中的冷意吓得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没…没什么…就是…就是那个夙柔，她真的没失忆啊？阿烈你之前不是说…”
安德烈厉声打断她，眼中掠过一丝被戳破心思的恼羞成怒，“她的情况，我自有分寸，你少去招惹她，更不许将今日之事对外透露半个字！”
十九公主从未见过安德烈对她如此疾言厉色，还是为了那个南国女人，顿时又委屈又气愤，却不敢反驳，只能红着眼眶低下头，“…知道了。”
安德烈不再看她，烦躁地挥挥手让她退下。
他独自站在空旷的廊下，望着远处王庭的点点灯火和更远处无垠的黑暗沙海，眉头紧锁。
没有让人失忆的药…
所以，这条路，走不通了。
那他该怎么办？
杀了她？不，绝无可能。
她的价值，她的聪慧，甚至她那份冰冷的美丽，他都绝不可能放手。
那么，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合作。
利用。
掌控。
用强大的实力和利益，将她牢牢绑在自己的战车上，让她即便记得一切，也不得不依靠他，为他所用。
直到有一天…
或许…
安德烈的眼中闪过一丝偏执而暗沉的光。
既然无法让她忘记，那就让她彻底习惯，习惯大漠，习惯他的存在，习惯到…再也离不开。
他转身，对阴影处沉声道：“传令下去，明日召集东部各部族长老大臣，议事厅会议，另外…”
他顿了顿，“将偏殿那位夙姑娘明日所写的策论，第一时间呈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