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庭晟此行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来的，自然也就以为自己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情况都不会太过惊讶。
但是接手北境军之后他才意识到，他的想象力还是太过贫瘠了......
廖清州在军中一手遮天，大裕那些关于军务日常管理的成文规定在他这里如同废纸，整个北境军的物资调配全由他说了算，在他掌管北境军的这些年他明里暗里利用职务之便，倒卖军备，私吞军饷，一样都没少干。
在他经年累月不懈努力下，终于成功把北境军这个驻守边境抵御外敌的铁桶从底下掏了个大洞，釜底抽薪地亏空成了一个漏斗。
偏偏这人灌迷汤的本事一流，把手底下的一干兵将都哄得团团转，全蒙在了鼓里，以至于莫庭晟刚开始那两天在激愤的群情之下都心中惶惶，以为自己当真错杀了好人......
以后谁要再说廖清州是个有勇无谋的蠢货，他第一个不同意。
莫庭晟气闷地把眼前盘算出来的一团烂账拍到桌子上，瞥了一眼，又伸手把账本翻了个个儿倒扣过去。
眼不见为净。
廖清州这个人虽然有脑子，可太容易被贪欲左右，他自以为北蛮人是“友军”，便觉得他脚下踩的是一块可以随意糟蹋的沃土，却忘了利益维系的关系，是最不稳固的。
这一世前太子的势力尚且未到如日中天的时候，他都敢这般狗胆包天，莫庭晟根本不愿意细想上一世他能将北疆军蛀成什么样。
也难怪那种情况下，北蛮人野心日盛。
当年西境有莫家父子，南疆有莫庭晟驻守，太子只能将心思动到西、南两军力不能及的西北和北境一带，这才有了齐轩和莫庭熹经太子授意勾结北蛮人的后续，当年北蛮势力并不强大，根本不足以同大裕对抗，太子自以为可以拿捏他们，却没想到低估了人心的贪婪，最终将大裕亲手送上了绝路。
这一次廖清州自以为收敛，以为维持着北境军的日常运作不露怯便可以瞒天过海，却没想到金陵城中一朝翻天，莫庭熹说反就反，他只好硬着头皮抢掠百姓充盈军库，以作战备，然而他更没想到，他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都有眼睛盯着，一番动作惊动了太子，阴差阳错地成了他们的转机。
莫庭晟给自己倒了杯水，这水烧开还不到一刻钟，此时却已经凉透，他也没注意，一口灌下，冰凉的水流自喉咙一路往下到胃里的轨迹都能半点不落地追寻到。
他本不觉得冷，这一下却打了个哆嗦。
脑子里闪过江翊喋喋不休的让他注意养生的那些言论，忍不住勾起嘴角：“都被唠叨城习惯了......”
他转着空杯，双眼微垂着，不知道出神想些什么，半晌，才把杯子搁下，神色一敛，又重新拿起账本。
虽然廖清州狗急跳墙地抢掠了不少东西，但钱粮可以抢得到，军备却无处可抢，他捅的窟窿又实在太大，按照眼下这些储备，一旦开战，他们坚持不到半个月就要弹尽粮绝。
西北和北蛮眼下都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传回，这本该算得上是好事，毕竟说来情有可原，对于莫庭熹而言，要躲避重重关卡回到西北，还要不动声色地整顿发难，并非易事。
但那人的手段他已经见识过，不敢掉以轻心。
莫庭晟想了想，还是拟了一封奏疏，命人快马加鞭传回金陵。
等交代完信使，他冲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士兵招了招手，对方忙小跑上前，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大帅，您找我？”
“嗯？”莫庭晟反问道：“怎么，不是你找我吗？”
小士兵面露惊讶：“您怎么知道的？”
这个小士兵看着年纪不大，和自己说两句话，那张常年风吹日晒黑得发亮的脸上就透出一大片红晕来，看着懵懂无害。
莫庭晟心情忽然有些复杂，耐着性子回答道：“我之前没在这一片见过你，你应当不是这片区域的巡防，而且你刚才站在那里盯着我看了半天了，我又不是什么漂亮大姑娘，你要不是找我有事，再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他的本意是让眼前的少年别那么紧张，可对方显然会错意了，连连摆着手道：“不、不是的，大帅你比我见过的姑娘都要漂亮。”
莫庭晟：“？？？”小伙子你盯着我半天就是为了说这个？
少年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磕磕巴巴找补道：“大、大帅，我不是......”
莫庭晟强忍住扶额的冲动，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转身要走，却被人一把拉住，等他回头，那少年又跟被马蜂蛰了似的，手忙脚乱地缩回手去了：“抱歉，大帅，我不是故意的......”
少年人的天真可贵，但这里是边境。
刀剑无情，敌人不会因为你是个孩子就对你手下留情。
莫庭晟终是看不过去：“你参军多久了？”
少年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茫然答道：“快一年了......”
莫庭晟：“参军快一年了，却当着长官的面连话都说不清楚吗？”
他的字句之间基本没有什么起伏，却听得那少年整个人一震，忙把头低下去：“回禀大帅，属下奉命前来请示如何处置关押的犯人齐展啸！”
莫庭晟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这大半个月他为了收拾起廖清州的烂摊子焦头烂额，压根儿就把那天随手丢在一边的齐展啸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直接杀了确实可以一了百了，但他还想从齐展啸身上挖出一些关于北蛮人的消息——这也是他当时留他一命的原因。
莫庭晟冲那少年士兵摆摆手：“我先去见见他，你去把程将军请过来。”
少年如释重负，整个人就地拔了半寸，行了个军礼，撒腿跑开了。
廖清州的面子功夫做得很好，北境军即便钱粮吃紧，明面上的置办却一点都没少，连备用关押战俘的地方都配置齐全。
莫庭晟到地方的时候，齐展啸抱着一堆干草睡得正香。
也不知道这少爷到底是真的缺心眼还是死到临头心胸豁达。
他走上前，敲了敲牢门：“看来齐公子住得还挺习惯？”
齐展啸睁眼看了他一眼，坐起来嗤笑了一声道：“本公子就是要看看，看你到底能关我到什么时候。”
莫庭晟这才想起来有件重要的事没告诉他：“齐公子远在北境，有多久没收到令尊的消息了？”
齐展啸自鸣得意的嘴脸被他一句不冷不热的话冻住，从地上爬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庭晟：“令尊大人为非作歹，血债累累，陛下查明真相，已经依律将他——处决了”像是生怕齐展啸听不清，最后几个字特意放慢了语速。
齐展啸瞳仁剧颤：“不、不可能！”
他红着眼扑上来，两只手从牢门间隙伸出来，想去掐眼前胡说八道的人，却无奈那人早算好了距离，任凭他怎么挥舞双手都够不到，只能气急败坏地冲外面吼道：“你别想骗我！我爹位高权重，是股肱之臣，陛下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杀了他！”
莫庭晟挑了挑眉，懒得跟他掰扯“股肱”一词的正确用法，好整以暇地站在他臂展之外不到一拳的距离：“骗你有什么好处？哦——难怪你睡得这么安稳，你该不会以为我留你一命是因为忌惮令尊吧？”
“难道不是吗？”齐展啸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北境主帅，要是让我爹知道你囚禁我，一定让你们北境军的所有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他话说得满，眼底却已经藏不住恐惧。
从他记事以来，身边所有人都告诉他，他投了个好胎——他有一个在朝中说一不二并且对他百般纵容的好父亲，从小到大他闯过大大小小的祸不计其数，每一次那些说要追究到底的人到最后都会不了了之，因为他是天之骄子，他们惹不起。
他从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属于他的这些背景和权势都不再作数，他会是什么下场？
莫庭晟看穿了他的虚张声势，直言道：“我之所以留着你，是因为你之前说过你有办法跟北蛮人取得联系，对吧？”
齐展啸像是漂在汪洋中抓住了一根浮木：“你也想跟北蛮人合作？那你还不赶紧放了小爷！除了我，北蛮人谁都不信！”
莫庭晟忽然觉得这人就像是马戏团里关在笼子里的猴子，只要有人冲他扔根香蕉，他就能上蹿下跳急着展现自己的价值。
全然忘了他脖子上还套着绳子，命还攥在别人手里。
这种人应该活得特省心吧......
莫庭晟觉得再跟他绕弯子显得自己也像个傻子，嗤笑了一声：“你还真以为北蛮人是瞧得上你这位丞相公子？”
齐展啸已经处在炸毛状态，随便一句话就能让他杯弓蛇影：“你.....什么意思？”
莫庭晟悠然踱步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碗水，看都不看他：“令尊生前之所以能在北蛮人手里讨到好处，是因为背后有前太子借莫烨之势以武力作威压，北蛮人一直以为令尊是替莫烨和前太子做事，所以对他礼让三分，否则你以为单凭一个‘左相’的名号，就能压得住那群草原上茹毛饮血的北蛮人？”
今天这当头的棒子接二连三，每一下都是照着要害，齐展啸那颗只在胡作非为的时候才肯转两下的脑子根本跟不上，只满脸呆滞地看着莫庭晟。
“如今前太子死了，令尊一党干的事东窗事发，莫烨走投无路，本想伙同廖清州一起起兵造反，但如今北境军已经收归我手，莫烨手里只剩下一支西北军，而他背靠大裕，一旦造反，后备的钱粮供给就是一个大问题，所以他一定会拉着北蛮人给他垫背......”莫庭晟斜了他一眼：“你猜，到这个节骨眼，北蛮人还会不会买你这个无权无势的丞相府少爷的帐？”
齐展啸噎了好半天，才挣扎着开口反问：“照你这么说，我已经毫无用处了，那你又何必特意留着我？还要问我是不是能和北蛮人联系？”
莫庭晟手上一顿，眉头皱了起来：“啧，说得也是啊。”
齐展啸：“？”
“是我欠考虑了，”莫庭晟一口灌下碗里倒的水，把碗一搁，叹了口气道：“当时中了药，脑子不是很清醒，也怪我，刚刚才想明白这问题。”
“啊？”齐展啸云里雾里，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莫庭晟抬起眼，淡淡看了他一眼：“你说得对，你对我而言确实是没什么用处了，是我考虑不周，让齐公子平白遭了这些天的罪，你放心，我会吩咐下去，今晚就好好送你一程。”
说完，他便起身离开。
等他走到门口，背后的齐展啸才反应过来他刚刚给自己判了死刑，再顾不上端什么公子哥的架子，脸色煞白地尖声叫嚷道：“兰昊！你站住！你把话说清楚！你不能杀我！兰昊——”
莫庭晟走到牢门口，恰遇上等在外面的程铮。
程铮是他接管北境之后提上来的，也是他之前一世到了北境接触北境军之后少有的几个有印象的干将之一，算是他在北境军中少数可以放心交付任务的人。
“都听到了？”莫庭晟问道。
程铮点了点头：“大帅需要我做什么？”
莫庭晟看了看周围，边示意他去主帐，一边低声说：“你今晚找几个兄弟演场戏，把他送到北蛮人那边去。”
“好，”程铮应得干脆，眼神却一个劲往他身上瞟。
他似乎也没打算好好掩饰一下，想不察觉都难。
莫庭晟失笑：“有话就说。”
程铮嘿嘿一笑：“大帅，我就是有点好奇，他为啥喊你做什么......兰昊？”
莫庭晟表情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是我之前用过的一个化名，齐展啸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顿了顿，反问：“你想问的就只有这个？”
程铮挠了挠脸颊：“不然呢？我该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