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边九经,郑直并没有去休息,而是独自坐在明间,继续一边抽烟,一边想对策。
按照白石讲的,目下内阁那三个老贼,哪怕已经深陷题本案,虽然仍整日高呼冤屈,却再不提‘乞骸骨’的话头了。趁着正德帝未亲万机、郑直奉差在外的空档,已总摄枢机。又交通尚氏,勾连两宫慈圣,乃至暗结椒房之选,盘根错节,俨然以秉政自诩了。
郑直观京中局势,自度正德帝实非庸主,虽冲龄未秉乾纲,然眸光沉静处自有丘壑。奈何此刻君权未张,竟由得刘健三个老贼借‘辅政’之名行揽权之实。
念及此处,郑直忽觉背脊生寒。想到老郑直所言,此刻才有所顿悟。日后刘大监能掌司礼监、压服外廷,恐非偶然。正德帝若果有雄主之姿,岂能坐视刘瑾如此跋扈?若无正德帝默许乃至暗授机宜,刘大监何来这般泼天胆量?否则若刘大监行事张狂,不就直将百官怨愤尽引至御前,于正德帝有何益哉?
老郑直既言‘把持朝政’,则司礼监必已凌驾内阁,六部九卿皆俯首。然则刘健等毕竟受先帝托孤,清流领袖,纵使司礼监拒批红本,至多不过僵持不下,亦绝无折腰之理。
想来他日正德帝亲政,前廷后宫,怕是都要有一番龙争虎斗。
思及此节,郑直忽忆梦中老郑直所言。彼时语焉不详,只道‘一步登天’,自家竟未深究。如今思之,处处透着蹊跷。日后这局棋,左看是司礼监越俎代庖,右看是内阁忍气吞声,细想来却两厢矛盾——如同盲人扣盘,乍触似镜,再摸成砚,终不得其真形。
他心中推演种种可能,每有一问,必得一解,然旋觉漏洞百出。廊下上灯之时,唯见堂前昏暗,依旧毫无头绪。这盘死棋,究竟藏着何等乾坤?
正在这时,外边传来了喧哗声,不多时刘三神色古怪的拿着一块腰牌一份勘合进来禀报“禀东家,外边来了几个达官,讲是来告状的。门口卫士拦着不让他们进,就闹腾起来了。”
“告诉他们,俺已经不再巡边,有冤情可去巡抚察院。”郑直不想多事,并没有去看刘三呈送的东西。他还要琢磨朝廷大事,哪顾得上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
刘三却低声道“他们讲,被朱大监抢了娘和妹妹,巡抚察院不敢管。”
郑直一愣,立刻想到了那两个锦炕。因为语言不通,直到如今郑直都不晓得二人身份,可确实是一大一小的达子妇人。迟疑片刻“让他们推一个带头的进来回话。”
刘三应了一声,将腰牌和勘合放到了八仙桌上,转身退了出去。
郑直依旧没有去拿,只是瞅了眼腰牌奴儿干都司都指挥使佟卜。不免恼怒,朱秀做事太不干净了。
不多时,刘三引着一个身穿绯袍缝着雄狮胸背的青年走了进来。
郑直此刻才留意到,郑墨腰挎长刀守在了门口,而朱小旗则带了一口雁翎刀站在对面,不由无语。
“跪下。”刘三在郑直面前十步停下,看这达子还想往前走,一把拽住对方。
“俺要见得是郑中堂。”那达官一张口,竟然是河南官话。看了眼郑直,不满的对刘三道“他不是,俺不跪。”
“你凭啥认为俺不是?”郑直被对方逗乐了,抢在万镗开口前询问。
“你没胡子。”达官毫不畏惧,迎着郑直的目光与他对视。
刘三翻了个白眼“住口,这就是俺们中堂。跪下。”
达官依旧不跪,反而以为郑直和刘三戏弄他,转身就走。
刘三伸手去拽,那达官早有防备,巧妙躲开。
郑直也不会与这种不知礼数的蛮子多言“来人,绑了。”
早就蓄势待发的朱小旗、郑墨应了一声,就带着几个人冲了进来。三下五除二,将这达官按倒在地。
这达官是个懂进退的,见此也不再反抗,嘴上却不停道“俺冤枉,俺冤枉!”又变成了京师官话。
郑直刚要将命刘三将这达官拖下去打板子,张荣走了进来“禀中堂,外边的达子都已经抓了。”
郑直无语,这个佟卜可以讲无礼在先,打就打了,可是外边的又没犯事“全部给朱太监送过去。”
事已至此,郑直也就不准备再善了。他熄了打板子的主意,先查清楚对方根底,若是小部落,直接安一个谋反剿了。若是大部落,就说不得还要费些思量,总之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当然,这些事,都要朱秀来出面。
“荣掌柜,荣掌柜!”正在这时,原本挺配合的佟卜突然对着张荣大喊“荣掌柜,是俺啊,佟卜!在五鹿州俺们吃过酒……”
张荣一愣,看了眼郑直。凑到满蛮面前仔细瞅了瞅,对着郑直点点头。
郑直道“张把总,刘管队留下,你们出去吧。”
郑墨等人应了一声,纷纷退了出去。
刘三待众人离开后,直接关上了门。
“老佟?”张荣倒打一耙,扶起一身土的佟卜“你若是早点报出名字,哪还有如今这事。”
佟卜不服气道“俺来找郑中堂告状的,就因为没下跪,就被你们抓了。”
“这就是郑中堂啊。”张荣听了也无语。他在外边,又是后来到的,不晓得里边的事。只是听到院里嚷嚷,晓得动手了,就带人在外边抓了人。
佟卜又瞅了瞅郑直,依旧不信“他不是,没胡子。”
郑直起身“二狗哥,你们聊。”若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最好不过。
“等等。”不等张荣开口,佟卜道“俺错了,信你是郑中堂了,俺跪下。”言罢跪了下来“求求你,俺要告状。”
郑直突然感觉很无趣,索性坐了下来“起来吧。”
张荣赶忙把佟卜扶起来“有啥事给中堂讲,俺们中堂刚刚六个人……”
“俺就是听人讲了,这才来这里告状的。”佟卜委屈道“不是来闹事的。”
郑直笑笑,暗道对方狡猾。
这时守在郑直跟前的刘三走到刚刚佟卜被按倒的地方捡起一个吊坠,问佟卜“是你的……咦?”仔细瞅了瞅,走到郑直跟前呈上。
佟卜赶紧对张荣道“那是俺的安达送的熊牙,俺的。”
张荣可不相信刘三稀罕一颗熊牙,指定别有内情。正要安抚对方,就看到郑直拿着吊坠走了过来“科赛?你是科赛?”
不怪郑直没认出对方,毕竟时隔四年,当时双方不过只在一起待了一日,他早就忘了对方的模样。不过既然认识张荣,又有信物,应该错不了。
佟卜一愣,疑惑的的看着郑直“郑中堂咋晓得俺的鞑靼名?”
“娘的,老子是黑子。”看对方不信,郑直左右瞅瞅,伸手在书案上的砚台里沾了沾,往脸上一抹“黑脸。”
却立刻后悔了,他突然记起,对方今个儿是来干啥的。同时对刚刚的举动也感到了莫名其妙。毕竟两个人当时因为贩马,也就认识了一日。然后对方傍晚带着马群就走了;郑直则在夜里杀了那图台吉。交情真的不深,何至于此。
佟卜仔细认了认,伸手抱住了正要想托词的郑直“对对对,俺的安达。俺把射雕手的面具给了你。”扭头看向无语的张荣和刘三“这是俺的安达,也是在五鹿州结拜的,教俺用低于市价的行情卖锅。”顿了顿,扭头问郑直“这么讲,俺娘和妹子如今是在兄弟屋里?”
郑直尴尬的笑笑,刘三和张荣差点没忍住。丫挺的原来这厮早就晓得,闹这一出就是为了来搞事的。
朱秀得到消息,带着人赶到钦差行辕时,就瞅见了据传被抓起来的十多个达官正和行辕护卫在院里吃酒。顾不得疑惑,赶忙求见郑直。
“这事是卑职的不是。”朱秀一见面,就向脸色有些暗淡的郑直认错“光顾着模样啥的了,忘了查来路干不干净。”
“些许小事,无需介怀。”郑直却并没有生气“俺已经给那位达官解释清楚了,都是误会。”
朱秀有些奇怪,又不好追问,只能改口道谢。
郑直却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朱大监来了,俺们就一起坐下来吃一杯,日后也就成了朋友。”
原本郑直看兵部转来的各地卫所刑案招由,每到辽东,就是苦寒,信以为真。可是这段日子在朝鲜,他翻阅了对方搜集的关于辽东的音耗,这才晓得上了当。辽东气候确实恶劣,可是并不代表没有好东西。关键是,好东西都被辽东各级官吏瓜分了。底下卫所士卒,连果腹尚且不易,遑论其他。
故而打算在辽阳插面旗,立个字号。转卖人参、貂皮、鹿茸、珍珠这一部分是一定的,可是对于辽东的盐、铁也充满了兴趣。
尤其是出了佟卜这件事。
讲起来,郑直也头疼。两边这一对账,原来在虞台岭反正的塞因度杜鲁的娘子就是佟卜的娘。只是生下他,就被对方抢走了。然后这位叫做哲哲的女人在去年又被塞因度杜鲁的头人献给了火筛。
待塞因度杜鲁反进边墙并协助郑直杀死火筛后,长大成人袭职的佟卜趁着鞑靼人群龙无首、元气大伤,带着人偷袭了草原深处火筛的大营,然后远遁到了三万卫一带。
今年开始,草原的可汗达延汗介入到了火筛余部的厮杀。佟卜怕出事,就挑选了人,将哲哲还有他同母异父的妹妹东哥一起送到了沈阳中卫的老伙计家隐藏。
不曾想,今年年初二两人连同她们的侍女一同被高丽人拐了。佟卜得到消息,立刻派人化妆进边墙打听。终于得到了准确消息,哲哲和东哥被送进了辽阳。又经过将近一个月的寻找,得到了一个模糊的消息,两人如今很可能在朝廷大官郑直的手里。
而这位郑直,郑中堂就是去年在虞台岭以三百人杀了数万鞑靼,并手刃火筛的‘十堵墙’。偏偏此时,传来了郑中堂六骑平海东的消息。
佟卜是个聪明人,如同得知哲哲被塞因度杜鲁抢走他没有着急;得知哲哲被献给了火筛他没有着急;可得知火筛死了佟卜立刻急了眼一样。得知如今哲哲与东哥住在郑中堂的空行辕内,佟卜并未声张,而是派人盯着。待得知郑直今个儿进辽阳,特意用勘合,光明正大的进边墙入辽阳找上门。借口状告朱秀,企图让郑中堂晓得有他这么个好大儿。
如今好了,哲哲和东哥都成了他的嫂子,两家干脆一起做买卖。铁自然不能卖,可是盐不怕。郑直打算用南方或者朝鲜的粮食从辽东换盐,然后通过佟卜换来墙外的马匹。
换句话讲,郑直在走当年刘宇的老路。唯一不同的是,刘宇是单纯的为了贸易而贸易;郑直则是为了情报而贸易。
经过朝鲜国变,郑直已经不甘甚至不耐于整日和一群老叟斤斤计较,他想要到边塞,渴望建功立业。去他的阁老、去他的顾命大臣、去他的大学士、去他的五军断事官,老子就是个武夫。一个有今日没明日,吃了上顿没下顿,有女人就骑有银子就抢的武夫。
站在门外的郑墨掏掏耳朵,向外边又走了几步。撤宴之后,他就将十七叔交给了两位小婶娘。讲实话,十七叔清醒的时候啥都好,一旦醉了那就啥都不好了。
听听,这叫啥话?听听……哦,哦?哦!那和达子果然是蛮夷,不通中原礼仪。这么难堪的事,竟然甘之如饴。
郑墨又想金二娘和风儿了。想想这次,他又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功绩不由有些心疼。可是想到明年秋闱,又充满了斗志。与功名相比,这点军功不算啥。毕竟没有了十七叔帮衬,他根本就不可能立功,更不可能再走出平阳或者京师。而一旦有了功名,再加上十七叔,那才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正胡思乱想,田震凑了过来。
郑墨赶紧将对方又往外拽了拽“咋了?”
“有人翻墙头进来了,自称有中堂故人书信。”田震也晓得不是时候,却不敢耽搁。
“讲没讲是哪位故人?”郑墨瞅瞅月色,这才哪到哪,十七叔还没尽兴呢。
“没讲。”田震有些尴尬“俺这就去问。”
“等等。”郑墨喊住田震,示意对方等着。走进院,来到正房窗下“叔,叔,有故人求见。”
奈何里边动静太大,根本听不见。
郑墨无奈,重新走到田震跟前“既然深夜潜入,怕是为了掩人耳目。田百户给俺三叔讲一声,让他先把人藏起来。等俺叔明日再见。”
“要不要问问程副使?”田震不以为然,郑墨主意太大了,这种事也敢做主?
郑墨自然看出田震的心思,斟酌道“问俺三叔吧。”
不是信不过程敬,而是郑墨认为告诉刘三更管用。毕竟郑直平日里起居习惯,刘三更清楚。
田震这次没有反对,转身出去了。心中不免后悔,宰相门前七品官,他咋把这忘了,对方不会记恨上自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