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直来到东次间打开封套取出信,内容很长,却主要讲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本年五月二十三日,太皇太后、皇太后亲选中军都督府督同知尚琬女为皇后。命英国公张懋为正使,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刘健为副使,持节行纳采问名礼。并定于本年八月二十三行迎亲礼。还特意强调,这位日后的皇后,如今的尚选侍是被正德帝一眼相中的。第二件事,题本案前后经过,最新进展。顺带着,将如今朝堂局势笼统的介绍了一番。第三件事,是临时添加的。范进如今在东林诗社日益活跃,与李梦阳等人往来密切。
因为是书信,所以很多话都不能明言。可是通过这三件事的排序,郑直也大概懂边璋的意思了。目下他外患已出去‘转危为安’,内忧却不减反增,可谓上下夹击。一面是内阁阳谋,一面却是群小阴谋。
郑直坐到圈椅上,点着烟,他有三个想不到。
第一个想不到,尚家乃至自个,竟然有意无意促成了后宫与内阁联手。郑直对尚氏留宫早有心理准备,却不想对方还入主了中宫,这确实出乎他的预料。
以内阁的手段,将尚氏送入选三,郑直并不惊奇。可到了最后一步,就需要正德帝来亲自定夺了。郑直是见过尚氏的,虽然是个美人,却也算不上母仪天下的那种美。毕竟有外庄内媚的尚娘子珠玉在前……反正比不过曹二娘甚至夏大姐。少年慕艾,他不相信若没啥讲法,正德帝会一眼相中对方。
郑直向沈清绮打听过,那本《妙法莲华经》是当时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王氏拿给她读的。而这本经书是郑直为尚娘子特意从孙怀南送来的书里寻的孤本,市面上根本没有。莫忘了太皇太后那里有佛经,太后那里也有道家典籍。很显然,尚娘子乃至尚家这次下的本钱很大。内阁勾搭上了,后宫也连上了。
难怪尚娘子会着急忙慌的救太医院的那些官……郑直心中一动,秀女入宫验身,太医院也是要参与其中的。如今尚家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这件事中出力之人只怕也会变本加厉,欲壑难填。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你尚家赊了这么多人情,拿啥还?咋还?还不是用正德帝来做人情?
至于尚氏入主中宫对郑直的影响,根本不值一提。
一来,只要曹二娘不做皇后对于郑直来讲就万事大吉保住了颜面。二来,此事对他乃至郑宽都不会有任何影响。
以常理讲,尚氏入主中宫,六叔应该循着‘王亲官’回避的规矩,平调回京,‘支俸不视事’。可翰林官本身就是京官也不管事,最多就是一辈子不得转任他职。当然这对郑宽来讲,同样意味着仕途完了。可是郑直从老郑直话里话外,已品出六叔在曹二娘被册立为中宫后,依旧仕途顺遂。这并非无迹可寻,因为早有成例。与郑直去年以勋卫充场会试般,最难的就是出现第一个成例。只要有了成例,后边一切就水到渠成了。六叔与尚家的关系,就跟弘治朝时祝英台的父亲祝祥、还有前礼部尚书徐琼、自个的泰山礼部侍郎沈禄与张氏一家的关系类似。人家可以,郑家自然也可以。
最多就是那些眼馋之人私下议论几句,可既然出来做官,脸都不要了,还在乎这些?若是六叔的仕途都安然无恙,郑直就更不必担心自个了。那么他还怕啥?至于规矩?那是文官给皇帝立的规矩,皇帝要是不认,全都白费蜡。
第二个想不到,题本案能闹到今日这般地步。
算上六月时染重疾而亡的广德长公主驸马都尉樊凯,还有张家那两个蠢材,如今这个案子前前后后,已经搭进去了一公五侯四伯二驸马一前首辅,可谓白骨累累。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郑直怕了,相反,他感觉当初手下留情了。若是晓得这份题本可以被不折不扣的执行,他会想办法牵连进更多的人。比如刘健、比如李东阳、比如成国公朱辅等等的。
原本郑直还担心云南会因为黔国公被赐死闹出乱子,可白石告诉他直到如今那里都依旧风平浪静。郑直去朝鲜之前定然想不通,甚至会认为那是黔国公府还在酝酿啥。可经过朝鲜国变,他懂了,不是大明离不开谁,而是大伙离不开大明。换句话讲,云南的土司认的是大明黔国公。倘若黔国公府有人企图在这种众矢集的的情况下搞事情,那些土司是不会跟随的。
如今郑直想清楚了,他怕的是朝堂一潭死水,那会让他无所遁形。只有朝堂乱了,郑直才好浑水摸鱼。目下正德帝需要他;三个老贼需要他;那些眼巴巴等着抢位子的需要他;甚至沦为牺牲品的一众勋贵也需要他。那么,还有必要离开朝堂吗?
不得不讲,金氏的自戕让郑直感到了愤怒。上次他输给了颦颦,还情有可原,毕竟肉烂在锅里。可这次郑直输给了一个连自个女人都保不住送人的焦尾巴,实在让他情何以堪。关键金氏同样连让他证明自个的机会都不给,就自戕了。这让郑直更加怒不可遏。以至于,他心中生出了一股想要向所有人证明自个的冲动。
可如今郑直已经是太子太师兼太子太傅锦衣卫都指挥使东阁大学士五军断事官了,等闲官员除非脑子不全,根本不会和他硬碰。而能够和郑直硬碰硬的,似乎也只有内阁其余三个老贼了。
要不要碰一碰呐?赢了就是首辅……算了,为了不晓得几年的风光,搭进去自个日后的一切,不值。俺还是借着题本案浑水摸鱼,多从三个老贼那里刮一些好处,然后躲得远远的,看他们咋被刘老公玩死。
第三个想不到,范进越来越跳脱。
按照边彰讲的,如今的东林诗社鱼龙混杂,各怀鬼胎。这些人全都打着郑直的旗号,拉虎皮做大旗,谋私利。可这也没法子,始作俑者岂无后乎?郑直自个当初组社的动机就不纯,何况他人。只是范进去年就和李梦阳那些人纠缠不清,还利用旁人不明内情的机会,在早朝当众弹劾钟毅。弄得郑直有苦讲不出,还要承对方人情。
事后本来以为范进会立刻和他撇清关系,可大太太设灵时,对方依旧堂而皇之的来了。言谈举止,看不出任何不妥。郑直实在想不通范进究竟是啥意思,毕竟外界普遍将范进视作他的同党,可对方此举无异于把他放在火上烤。有了这一遭,那厮咋还能理所当然的来?
想不通。郑直索性也不想了,毕竟一个范进无关大局。
收好封套后,郑直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借以抛除杂念,收拾心情。猛然想到如今他算是正德帝的野外舅,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因此当走出东次间时,神色平静“太和,早就在辽阳等着了?”示意立刻起身的边九经坐下“不必见外,在这的都是自家人。”
郑墨为郑直端上一碗茶,又为边九经换了一碗新茶。
边九经行礼后道“小侄五月二十四出的京,六月初十到的辽阳。因为没有火牌,又不敢泄露行踪,只能在城里租了处院子等着。前几日得知中堂要来,这才守在这里。万幸刚刚遇到了大户侯,这才跟了进来。”
“俺离京将近半载,不晓得如今啥状况?”郑直大概懂了对方用意,却并没有理会。
“陛下重新为闻喜伯与会昌侯嫡女赐婚,贤伉俪于五月二十一日完婚。”边九经立刻将他晓得的讲了出来“八爷夫妇于闻喜伯成亲前一日从南都赶来……”
郑直静静听着,始终不发一言。得知如今江侃这厮涉嫌杀兄又被抓进去了,动手的还是于永,他就直皱眉。临出京前江侃给了郑直一份要诛杀的名单,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让朱千户查清楚那些人身份,若是可能先抓起来。待出京后到三河县夏店驿时朱千户派人送来消息,讲抓住了三个,都是宁王府校尉。这次是跟着一个叫张益的百户随同江靖入京的,目的是请江侃回江西做买卖。按照对方交代的,朱总旗带人寻到了他们老巢,却已经人去楼空。郑直立刻想到了袁凯,又想到了徐琼玉,也就不再多事,让朱千户直接把那些人灭口了。
如今才晓得,江靖死在了欢乐时光,而二张不但当众携款潜逃,还被人绑票勒索折辱一番后放了。不用问,一定是江侃做的。不用问,二张也一定没有发现端倪。否则哪怕有孙汉保护,江侃也不可能只是充军。
不过于永啥意思?郑直感觉这次对方做的虎头蛇尾,一定别有隐情。当然,目下也不必着急,回去后自会晓得。甚至不用他去问,于永就会给他一个答案的。至于江侃?算那厮好命。正德帝不是大婚吗?总要粉饰太平,赦免一些人的。
没等郑直舒缓心情,又听到了庆云侯夫人为重庆大长公主的嫡孙女向仟哥保媒的事,不由再次皱眉。老郑直讲的清楚,二嫚儿是被郑仟媳妇欺负死的。只是当时匆忙,郑直没有问清楚这位三奶奶的身份。
不过也并非无迹可寻。老郑直还讲过,那个寻着郑直留下的线索,调查钱宁等人踪迹的锦衣卫千户在事后不久就被鞑靼人杀了。也就是讲白石原本应该死在虞台岭,而对方之所以如今还能活蹦乱跳的找郑直麻烦,是因为自个在虞台岭放了水。换句话讲,老郑直那一世,并没有去虞台岭。如此,郑虎臣就算在虞台岭活下来,也要被治罪。那么,老郑直也就不会被弘治帝如同去年般超拔,更不会简充入阁。
不过,郑仟应该还是活下来了,才会想要报恩娶妻。而彼时的郑家虽然还红火却远没有如今的烈火烹油,二嫚儿再不认可李显儿,咋也寻不到庆云侯那里。如此,二嫚儿终究还是会答应郑仟的。
当然这也是郑直揣度,毕竟谁又能保证那一世李怀依旧有机会救下李显儿?就这样吧。只要确保‘三奶奶’不会苛待二嫚儿的那个人就成了,至于究竟是不是李显儿或者这位周氏苛待二嫚儿……就当还李怀的救命之恩,庆云侯嫡子周瑛枉死之过了。想到白石讲的李怀投敌之事,郑直不由一阵惋惜。
“时才太和讲俺师兄时常结社。”待边九经讲完,郑直拿出一根烟递给对方“如今这东林诗社啥状况?”
“目下社员已经有百五十人。”边九经恭敬的接过烟,开启如数家珍,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内里多为进士出身,坊间公论推中堂在内八人为‘东林八子’……”
郑墨退到一旁,静静听着。单单从诗社人数上判断,如今京内局势远比他想象的要好。很简单,不但诗社更加活跃,人数也比十七叔出京前,多了将近一倍。要晓得,叔父离京时,东林诗社已经几近于停社了。只是内里鱼龙混杂,甚至隐隐有互相吹捧之嫌。啥‘东林八子’,试问东林诗社诸公谁能与俺允文允武的十七叔相提并论?
“太和明年可要下场?”郑直听完边九经描述后,突兀的问。
边九经压抑住激动,面带尴尬“回中堂,侄儿如今只是附生,年初科试名列四等。”
边璋成名太晚,之前边家在藁城备受排挤。因此,直到如今留在家乡读书的边九章还是县学增生。而作为第二子的边九经,去年才刚刚成了县学附生。
“哦?”郑直颇为意外“那明年只有文显下场了?”
“家严认为兄长功课尚有不足。”边九经赶紧解释“本科也不会下场。”
郑直掐灭烟“得了,太和跟着默哥去歇息,明日俺们启程。”
郑直还没想好如何应对朝中局势,可是显然正德帝已经等不及。八月二十三,正德帝大婚,身为阁臣若是缺席,会被人轻视的。所以他再按部就班花将近四十天赶到京师的筹划,就不要想了。
边九经并没有看出郑直意欲何为,却不敢多言,连忙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