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顿吏制就好像是雨天补漏舍。
两年时间,大明京官倒是没有多少贪墨枉法之徒,懈怠懒政的官员也都准其辞官还乡,要么便是罢官国子监留用。
可京城吏制方才整顿完毕,地方官员枉法之事便又层出不穷。
有时候朱标也觉得心烦。
难不成官场的底色就是晦暗阴沉,那些口耳相传的清正廉洁的官员,难不成只是凤毛麟角。
于偌大的官场之中,难不成清正官员才是异类?
倘若如此,那自己一个劲儿的惩治不法官员,反倒不妥。
是否应当变堵为疏,找一个类似养廉银这样的折中之法,好保证吏制清明?
也是看到自己说完,朱标似心有所想般沉思许久,当下更是轻叹了口气。
老朱也觉自己这声抱怨未免会动摇朱标的决心。
“标儿,官员廉洁奉公,摒弃私情原本就是违背人性。”
“毕竟任谁都有亲属好友,身居高位想的自然也是鸡犬升天。”
“所以整顿吏制恰如逆水行舟,自是不进则退。”
“当下看来,你我父子二人所作努力收效甚微。可若长远视之,给雄英留下一帮清正贤臣,届时自能使朝政清明。”
待老朱说完,朱标也觉受到鼓舞,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
自打进位太上皇以后,老朱的性子的确柔和了许多。
再没有先前那般冷苛刚毅,不似非黑即白。
就拿眼下而言,老朱反倒要比自己更加柔和几分。
“你若还不放心,可亲自前往太原等地。”
“嗯?”
见朱标抬眸满是错愕的看向自己,老朱笑笑,满不在乎道。
“当下前线战事也已告一段落,各部官员各司其职,朝中并无大事。”
“知道你是个坐不住的性子。”
“你若愿意,可亲自到地方上看看。”
“朝中有咱替你盯着。”
“爹,您.....”
“去吧去吧,也看看老二他们在封地如何。”
朱标心下感动,呆愣愣注视着眼前的老朱。
真要说的话,自家老爹才是那个最坐不住的一个。
特别是当下徐达、李文忠、冯胜等人都已赶赴前线,而老朱无事却仍留在京城。
恐怕老朱心中才是百爪挠心,最不愿待在京城的那个。
明白自家老爹是见自己为吏制一事烦忧,因此才提议让自己前往地方。
朱标深吸口气,转而出声谦让道。
“还是您去吧。”
“二弟他们就藩已有半年,这还是头一次离家这么久,娘心里肯定挂念他们几个。”
“爹您带着娘一并前去,只当出去散散心。”
“嗯.....”
“此事就这么说定了!”
没有给老朱推辞的机会,朱标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
“先前儿子为太子之时,便以钦差之名,替爹审理地方。”
“当下儿子既已登基,自然不能由着性子来。”
钦差一职,原本就是老朱命自己游历地方的首创。
恐怕就连老朱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担任自家儿子的钦差,审理各省。
“明日一早您便出发吧。”
“儿子命汤伯率领五百龙骧卫随行。”
“此行先前往太原,再至北平,而后回来的时候路经西安。”
见朱标都把路线给自己安排好了,老朱轻笑一声便也没有推辞,当即便点了点头。
“成!”
“那咱也奉命当一回钦差!”
次日天明,朝会刚过。
朱标便换上常服送老朱出城。
“此行便劳烦汤伯护送父皇了。”
“陛下放心。”汤和看了眼身旁坐在马背上,眸光热烈的老朱。
转而冲朱标拱手道:“此行臣必尽心竭力,护卫太上皇。”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汤和心里却是明白。
倘若一路上真遇到什么贪官、盗贼,就老朱这忍耐许久的性子,那必然是冲在最前。
哪里还轮的到他护卫。
而与朱标告辞,汤和与老朱并行朝北面赶去的同时,漫不经心道。
“上位,孩子们终究是长大了!”
“是啊!”
简短一句,便再无话。
不过老朱、汤和心中却也是百感交集。
正因为当下朱标能一人总揽大局,方才有老朱、汤和前往地方偷闲游历。
与此同时。
目送老朱一行车驾离开,朱标也返回皇宫,打算处理今日奏疏。
可待朱标刚返回皇宫,却见常茂一脸惊恐的站在谨身殿前。
“出了何事?”
见常茂愣在原地,犹豫再三不敢出声。
朱标也不由重视了起来,重复问道:“出了何事!”
“微臣斗胆,敢请陛下息怒。”
当看到朱标眸光一凝,俨然已经有些不耐烦。
常茂不敢犹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赶忙说道。
“监察御史陈明于太原府修武县,遇盗匪截杀,身死......”
“什么!”
朱标眸光冷厉,直勾勾看向常茂。
而此时的常茂哪里敢直视朱标的目光。
“晋王殿下闻讯已带兵前往修武县讨匪,料想今日便有回信.....”
“传朕旨意!”
“命太原府尹......”
“罢了。”
朱标顿了一下,转而冲常茂问道:“于太原驻军操练的将帅是谁?”
“定远侯王弼!”
“王老将军征倭负伤,故而.....”
“命王弼接管率领驻军兵马,前往修武县。”
“太原府尹赵平有负圣恩,暂且革职。太原府所有事宜,晋王代劳。”
后世有句话说的很直白。
扫黑需要证据,反恐只需要名单。
白柳堤、陈明五人乃自己这个皇帝钦命的监察御史。
可陈明竟在修武县遇盗匪截杀。
这他娘的简直就是笑话!
“传令!”
“命吏部将太原府尹赵平,修武县令名录履历,即刻呈上。”
“吏部审定官员,凡有称颂此二人者。”
“移交锦衣卫严查!”
“是.....”
常茂应了一声,起身便快步朝宫外走去。
他很清楚,倘若朱标怒声嘶吼,痛斥修武县盗匪猖獗,其地主官空食俸禄。
那一切都还好说。
偏是朱标面色阴沉,接连下令。
甚至连太原府尹、修武县令每三年进京赎罪的吏部评定官员都牵扯进来。
任谁都明白朱标这是动了真怒!
常茂前脚刚一离开,朱标猛地一怔,当即便要命人传常茂回来。
不过话未出口,朱标却也就此作罢。
要知道!
此次老朱离京乃是直接前往太原。
一旦老朱得知自己派往太原的监察御史陈明身死,必然也是雷霆大怒。
朱标想叫回常茂,乃是要他亲自前去劝说老朱先前往西安。
可转念一想。
原本自己便打算严惩此事,让老朱亲自出马自然再好不过。
只是让朱标略微担心的是,性烈如火的老朱会如何处置此事。
数日过后。
“上位,娘娘,前面便是太原府了!”
“太原百姓素以喜好面食着名,其地面食种类不下数十。”
“拉面、刀削面、刀拔面、剔尖、面耳朵等等数十种,其中莜面窝窝很是特别。”
汤和曾领兵路径太原,此刻如数家珍般将太原面食一一说出。
而相较于皇宫尚膳监那些精致小菜,老朱也更喜浓油赤酱的面条子。
被汤和这么一说,老朱喉咙蠕动几分,当下馋虫也被勾了出来。
“上位,是否传召晋王殿下?”
“不急!”老朱咽了下口水,随意说道:“进城先用膳,也听听太原百姓对老三评价如何!”
倘若传召朱棡,那必然要到秦王府用膳。
而秦王府的膳食和皇宫那些黑心厨子一样,都是味道清淡,菜量稀少。
让他去吃那猫食,不如来碗刀削面实在。
心念至此,老朱轻勒缰绳,不由加快进城的速度。
可等他们一行到了城门口。
看着城门盘查甚是仔细的官差,当下汤和不免犯起了嘀咕。
“不应该啊!”
“嗯?”
汤和指着城门口盘查的官员,冲老朱说道:“如今草原各族皆已归顺我朝,北境之地再无兵祸。”
“按说太平之下,城门巡查官员不该如此仔细。”
“可是上位您看,那些盘查官员不仅要查看沿路百姓路引文书,甚至就连携带的包袱都要打开仔细检查。”
“怕不是故意设卡为难百姓,好搜刮民脂民膏吧!”老朱闻言眉头一紧,当下语气也不悦了几分。
“前元惯用的伎俩,没想到咱大明境内竟然也有!”
语罢,老朱抚了下马鞍上的长剑,径直便朝城门赶去。
若真是恶吏欺民,他朱重八还真不介意再提长剑,亲自处斩这些恶吏。
和老朱看法不同,汤和却不觉得朱标治下,太原官吏敢如此明目张胆搜刮民脂民膏。
相反!
城门口巡查的官吏看起来皆出身军伍,绝非寻常衙门的普通差役。
“站住!”
待老朱近前,一名兵卒猛地挡在马前,正色质问。
“路引文书!”
“从何而来,去往何地,所为何事!”
“随行包裹可有军械?”
面对兵卒的盘查,先入为主以为是恶吏欺民的老朱此刻刚欲发作。
身后的汤和立即赶马上前,将路引文书递了过去。
“小兄弟,我等从京城而来,欲前往北平!”
“前往北平却路过太原?”兵卒将路引递给一旁主官,此时上下打量着老朱、汤和一行。
“你二人似曾效力军伍?”
“小兄弟好眼力,我等乃退伍老卒。”
当看到老朱马背上挂有长剑,那兵卒立时出声道:“交出长剑便可进城。”
“混账!”
此刻老朱终究是忍耐不住,立时出声恫吓。
“我大明律法可有规定不得携军械入城?”
“让咱交出长剑,又是几个意思!”
就在老朱出声的瞬间,十数名兵卒如临大敌般,齐刷刷将他们一行给围了起来。
僵持片刻后。
一旁的主官查验路引无异常后,方才走到老朱跟前道。
“老先生勿怪。”
“太原府近来盗匪猖獗,朝廷严令盘查,晋王府也有文书。”
“我等此番绝无为难之意。”
“待诸位离开太原府,佩剑奉还,绝无疏漏。”
闻听此言,老朱也确定这伙人没有搜刮民脂民膏的意思。
简短思量过后。
老朱便也将长剑递了过去。
太原府盗匪猖獗,说到底也只是一州之事。断然没有朝廷下令的道理。
当下听这官差说朝廷下有严令,甚至绕过太原府命朱棡这个晋王亲自过问。
想来此事必然不小。
待交出随身军械后,老朱一行便也选了个路边摊位坐了下来。
“汤和,咱们离京几日了?”
“今日是第十日。”
“这么算来,太原府的盗匪猖獗应在十日左右了。”
老朱应了一声,看向正在煮面的店家随意问道。
“店家,近半月来太原府可有新鲜事?”
“新鲜事倒是没有,祸事倒是有一件。”
店家煮面备菜的同时,语气略有埋怨道。
“十日前修武县死了个朝廷官差。”
“自此以后,整个太原府便多了巡查差役。”
“五日前数千军爷进城,自那以后在城中巡查的差役、军爷多了数倍,就连城门那些军爷都把守严查。”
“临边各地、沿路客商知道太原城是这么个情况,宁可绕路也不入城。”
“您没看都到饭点了,我这摊位却也只有你们几位!”
对于店家的抱怨,老朱却没过多在意。
相反!
修武县死的官差,想来不是当地官员。
能让朱标震怒,甚至还有军队入城。
多半也就是朱标先前从御史台挑选的监察御史,死在了修武县。
可让老朱很是不悦的是。
朱棡这混小子是干什么吃的!
先前朱标可是下令将监察御史的办公衙门设在王府之内。
算起来,随朱棡一并赶来太原的监察御史,也算半个王府中人。
可朱棡这蠢货怎的连御史的性命都照顾不到!
念及至此,老朱也顾不上去恼修武县那所谓的盗匪,当下对朱棡却也是满心怒意。
就连眼前那碗裹满红油的面条,老朱都觉没有食欲。
简单扒拉两口后,老朱猛地起身,没好气道:
“不成!”
“太原府出了如此大事,标儿必然大怒。”
“咱倒要看看老三是如何替他大哥分忧的!”
语罢,老朱当即上马,径直便朝晋王府的方向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