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几户仍未加入‘光明身份认证’计划,于是那辆吵人的宣传车再一次打碎了宁静的清晨。雷娅的怒骂声依旧响亮,她就像只永不疲惫的公鸡一样,扯着嗓子与对方的喇叭较劲。
“……线路改造,隐患不再……免费升级,安心用电……”
“呸!免费?是你妈免费了还是你爸免费了?那五毛钱是给奶奶买避孕药用的吗?”
“安全用电,平安家园……为了孩子,选择光明……”
“孩子?老娘没孩子!要不你当我的好大儿吧!哈,正好,也帮你老娘把那五毛钱交上!”
“您的选择,家的安全……同意改造,共享光明……立即行动,点亮光明……”
“没钱!老娘一分钱都没有!有本事你就把老娘卖了吧!看值不值这五毛钱!”
今天是没办法早起出工的,因为‘收款队’要来。他们的上班时间是早八晚五。‘安分’的,已经加入‘光明身份认证计划’的贫民们正一边守着即将上交的劳动成果,一边等待着的他们的到来,还一边观赏着雷娅每天必定上演的闹剧。
宣传车绕了半圈,最后在雷娅家门前停下。灰蒙蒙的车窗摇下,那个头发秃了一半的中年男子再次出现。他似乎叫达米安,又或者叫达米修,拜兰有点记不清了,他只知道他是负责这件事的调解员。
“哈,又是你个秃子。”雷娅叉腰道,“咋的,昨天还没被骂够呗?又想被你奶奶教育了?”
中年男子笑道,“老太太,你不累么?我都听累了。嗓子干了没?要不要喝口水?”
“一口水五毛钱啊?我去,你这水可真贵。你往里面洒黄金了?”
中年男子耸耸肩,“您可真冤枉我了,我可没提钱的事。”
“呸!”雷娅猛啐一口,“你屁股一撅,老娘就知道你想拉什么屎!赶紧给我滚,别找不自在!”
“火气太大对身体不好,老太太。”调解员嬉皮笑脸地说,“消消气吧您。”
“老娘乐意,你管得着吗?”
“这不是关心您嘛。”
“呸!老娘用得着你个鳖孙关心?不怀好意的狗东西,你休想让我在那张破纸上签字!告诉你,门都没有!”
“可别人都签了呀。他们现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嘛就干嘛,不像您,只能在自己家门口骂大街。老太太,您就不羡慕吗?”
“有啥好羡慕的?”雷娅冷哼一声道,“出去了还不是要给你们干活?呵,还免费,免费个锤子了!老娘才不上你们的当呢!”
“那是电路改造的钱,老太太,不是签字的钱。身份认证确实是免费的。”
“但不交钱就不给认证,所以又有啥区别?”
“当然有区别啦,”调解员说,“电路改造是为了大伙的安全着想,而身份认证呢,则是为了避免危险分子蒙混过关的可能。老太太,这可是两回事哩。”
“那我只要身份认证,不要电路改造。”
“那不行。想要身份认证,就得先交电路改造的费用。这是上面的规定。”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要钱。没钱,老娘一分钱都没有,就算有,老娘也不给你们这群只会吃干饭不会干人事的王八蛋。”
“老太太,这钱可不是给我的,”调解员微笑道,“而是交给电路改造公会的。你出的也不是全部,而是很小的一部分,大头全在岛办公厅那里。老太太,这真是件天大的好事,所以您就配合一下呗?也顺便支持下我的工作。老太太,我也不容易,我也只是个打工的,所以您就别为难我了成吗?”
“呸,好事?路易十六的锁,太阳王的假发,蓬帕杜夫人的胭脂,都是‘好排场’!玛丽王后的船,密西西比的泡沫,都是‘好算计’!用别人的钱给自己铺一条康庄大道,老娘还不知道你们心里那点小九九?所以快夹了你那逼嘴,离了这里吧!成了,是你们那满脑袋都是屎的区代表大人的功绩,但要是没成,我们的钱就打了水漂了!甚至,失败的锅还会甩在我们头上!什么‘愚昧’、‘无知’、‘愚蠢’都会加在我们身上!这种事老娘见得多了,也经历得多了!还天大的好事!天大的好事能轮到老娘头上?早被你们吃干抹净了好吧!”
就在这时,一辆垃圾回收车和一辆十八座K-39中巴车的出现,打断了那头的闹剧,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一个大官模样的人率先下了车,戴副眼镜,身材矮小,肚子颇大,梳个中分,脑袋长得有些像冬瓜,又圆又长,下巴还是双的。他背着手,迈着高傲又自信的步伐,在某几个低三下四状态的人的簇拥下,来到了贫民与垃圾的面前。
他瞥了他们一眼,略一皱眉,接着又掏出手帕遮住了自己的鼻子。剩下的人通通下车,女多男少,年轻的大于年老的。叽叽喳喳一片,他们似乎是来旅游的,而不是来工作的。
拜兰本以为这位大人物会演个说,讲个话什么的,但他没有。一个拿着专业相机的人先是让贫民们后退了几步,然后令几个年轻的男性走到已经摆好的垃圾那里,做起提拉的姿势,接着,他咔咔咔地照起了像。在此期间,他还像个导演似的,指挥那几个年轻人摆出了不同的姿势——有搬运姿势的,有帮扶姿势的,有肩扛姿势的,还有二人合力抬起一支筐姿势的。闪光灯频闪,甚至比天上的太阳光都要耀眼。等年轻男性拍完了,又轮到了那些女性。她们的姿势就更多了——假装蹲在地上挑拣垃圾的,将贫民们捆好的纸类拆开重新捆绑的,还有把早就踩扁的易拉罐放在地上假装重踩的……这还不算完,到后来,她们居然还要去看摄像师给她们照得漂不漂亮……
等到日头从橙色变成了亮金,这些人的摆拍工作才算正式结束。
被整理好的垃圾被翻得乱七八糟,好似洒了满地的拼图碎片。拜兰看得这个生气,但他只敢怒,不敢言。
大人物最后照相,他又是微笑,又是弯腰,又是伸手,又是行礼的,就好像面前真站了个人似的,但其实,他面对的是那片郁郁葱葱的人工森林。
最后,摄影师对回收车那边说,“行,你们可以进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