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妮娅已经熟睡,她躺在他的身边,就像个安静的布娃娃。这一幕似曾相识,可不管他怎么努力回忆,都记不起来还有哪个小孩子同自己这样亲近过。什么都忘了,父母是谁,家住哪里,为什么会来到此处,他无论如何想,都记不起来了。有时候梦中还会突然出现一位曼妙的女子,带着个小女孩,冲他盈盈而笑。不过他也想不起来她们是谁了。
该不会是我的老婆和孩子吧……
拜兰望着窗外那时隐时显的月亮,漫无边际地猜想,如果她们真的是我的家人,会不会在到处找我呢?又或者是……她们早就死了,而我脑海里的那些残留记忆,只是对她们的缅怀而已?
家人……我还有家人吗?
哦,对了,我有……是哈妮娅和梅赫琳,她们都是我的家人。
他已经成为哈妮娅名义上的哥哥,梅赫琳名义上的孙子。‘光明身份认证’计划上的户口登记,他甚至还排在了哈妮娅之前。这是老太太用五角贷款换来的新身份。与之对应的,他成了她拾垃圾的帮手。
其实这份工作的最大困难,是如何迈出第一步。异样的目光,耳边的窃笑与内心的自尊。毕竟年轻,他还蛮在乎面子的——一个四肢健全的小伙子跟在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身后捡破烂,实在难看。他一开始是犹豫和抗拒的,他一开始是准备远离人群,偷偷做这项工作的,他甚至还产生了将自己装扮成乞丐的念头。但等到真上手的时候,他便很快忘记了这一切——因为垃圾是要‘抢’的,动作是要‘快’的,他更是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否则的话,清晨七点的岛政垃圾车一到,好不容易抢占到的‘据点’,就会变成什么都没有的‘空仓’。空仓,就意味着这天‘收成’的大幅度下降,空仓,就意味着这天的劳作,换不来足以填饱肚子的食物。
七点之后,则是游荡或蹲守——满大街地寻找零散废弃物,或是盯住某家商店的后门,等待批量垃圾的出现。城区人的生活垃圾,会被他们挑选、捡走、简单处理,最后成为可以交易的商品。
其实还有一个更赚钱的方式——去工厂附近挑拣工业废料,运气好的话,有可能捡到处理器、传感器、精密关节、稀有金属、废弃电池等一类的东西,甚至还有可能捡到报废机器人核心一类的十分昂贵的物品。但这种方式太过危险,不仅要面临暴露化学物质与遭受辐射的风险,而且没有相关知识储备的话,也完全拆解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所以梅赫琳的行进路线,并不包含这个。
住在贫民窟最东头的雷克斯便是做这个的。梅赫琳很是羡慕他,因为他‘十天半月’才出一次门,而他出一次门的收获,就顶梅赫琳一个月的收入。
经过几天的工作,拜兰再也不会关注所谓的自尊与面子了,因为在生存面前,它们什么都不是。
浑身的疲惫已经褪去,秋末的寒冷也被棉被隔绝在了外面。劳作过后吃上一口热饭,再洗个热水脚,最后躺进暖和的被窝里,简直是他目前的最大享受。晚餐是硬面包加合成调料混合汤,虽然称不上美味,但填饱肚子是绝对没问题的。面包硬?不怕,用刀子切开,放进滚滚热汤里多泡一会儿就可以了,而且面包的吸附力极强,所以不好吃的合成面包也能拥有新鲜合成肉汤的味道。
但没电,依旧是个很大的问题。一次性燃料罐虽然便宜,但也架不住经常买,晚餐时,梅赫琳就因为这件事埋冤了半天。她精打细算的一幕也让拜兰感到似曾相识,但他就是想不起来,算账的是自己的母亲,还是那个身材曼妙的女子。
寒风又嘶吼了一阵,就像也受不了寒冷,想要钻进屋子取暖似的,把玻璃窗震得砰砰作响。云彩散了,月亮露出一张焦黄的脸,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或许它也冷了吧。拜兰散漫地想。困意袭来,他闭上眼。
然而就在他快要睡着之际,一阵轻微的敲门声直接将他弄醒了。
“梅赫琳,拜兰,在吗?”
是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又熟悉。
梅赫琳也醒了,她警惕地问,“谁?”
“我,古拉姆……”
……
古拉姆看起来遭了不少的罪,他一直在打哆嗦,甚至连热汤都没能挽救他的颤抖。他捧着碗,坐在阴暗的光线中,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向口中喂着汤水。他的胡子已经变得肮脏而绵长,甚至还出现了打结的现象,而此刻呢,又遭受了汤水的二次污染,于是变得更加不堪了。他身上的衣服也脏得不像样子了——原本是整洁的灰色,而现在,差不多变成了被油浸透的褐色,还有无数焦黄的印记,涂在上面,看起来就像地图似的。
梅赫琳给他拿来半块面包,他连忙接过了它,然后大口啃食起来。他饿坏了。但吃着吃着,他又哭了,可又不敢大声哭,他就像个像小女孩似的嘤嘤地哭。他说他三天没吃到一口东西了,他说他在山上待不下去了,冷不说,甚至在夜里,还能听到某种东西的怪叫——吱吱吱的,还有轻微的脚步声,他都怀疑自己遇到鬼了。
要不,自首吧。梅赫琳提议,你都快七十的人了,他们不会把你怎样的。更何况那还是场意外,我们都能为你作证的。
古拉姆摇头道:我不能自首。梅赫琳,你们不知道,他们已经把我定性成帮派分子了……街上全是我的通缉令……他们一定会重判我的……如果我被关进了规戒大厦,那我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被关进那里的人,还会被派去处理核废料……我不想那样死……我会化成水的……
那你……怎么办呢?你总不能……
“梅赫琳,你放心,我不会赖在这不走的……”古拉姆擦擦眼泪,恳求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可以吗?”
“你说。”
“能不能替我去见一个人?她叫皮雅,是我的前女友。现在能管我死活的,也就只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