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来香茶楼位于羊鸣巷和道前街的口子上。
王雨燕此刻正坐在二楼的窗口,百无聊赖的看着街面上,茶楼里的大鼓书对她没有半点的吸引力。
街角有个闲汉,十一月的天气算不上太冷,但那人却早早的裹上了一件破絮外露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棉袄,袄子还短了些,露出腰间的肉。
和汉子脸上的横竖道道不一样,他腰间的肉显得略微有些过于白净,也过于结实。
王雨燕磕了两颗瓜子,随口将瓜子皮吐出窗外,瞥了一眼那个闲汉。
闲汉也在嗑瓜子,就像是真的闲的很厉害,但是王雨燕却觉得,这人只怕另有目的。
一个孩子,大约十一二岁,个子不高,身体也单薄,但头上却顶着仿佛半爿门板,脚步极快,口中还吆喝着,“躲开了躲开啦”。
路上的人显然都认识这个小家伙,纷纷躲到道路两侧,却也有人喝骂:“姓方的小炮子子,我看你这是要充军啊……”
小孩儿理也不理,只顾着低头向前飞奔。
他头顶上的木板上,是整整一板豆腐,他爹告诉他,让他快点儿送到道前街最南头的雨前楼去。
通常酒楼饭馆要豆腐,都是一大早,老方总会在寅末之时,推着他的豆腐车,带着儿子小方去给订了各种豆制品的酒楼饭馆送货。整个过程大抵就是半个时辰,到正卯之前,老方会脱掉围裙,直奔县衙,而那辆空车,有时候也可能还剩一两家没来得及送到,就会由小方接手,该送货送货,该回家回家。
偶尔也会有酒楼派人来,告知今日豆腐用得快,让再送些去的,可也只需要在酉初之前送到便可,像是今日这种接近未正的急茬活儿,简直闻所未闻。这个点儿,再长的饭局也该结束了,哪家酒楼会在这个时候急着要一整盘的豆腐呢?
偏偏这种时候,是街面上闲逛的人最多的时候,豆腐车是推不出来了,只能让小方头顶着豆腐在街上奔跑。
好在塔城不算太大,尤其这几条正街上,就没有不认识方氏豆腐坊这对父子的。一来方家的小子懂事,七八岁的时候就能帮着老方推车送豆腐了,二来呢,老方本人又是县衙的快手,在这塔城地面上也算是有些小小的地位。士绅富户当然不会把他们当回事,但普通百姓多少还是要给方快手几分薄面。
看到是小方在集市上奔跑,几乎所有人都给他让出一条大道,好让他快些抵达目的地,十一二岁的孩子,顶着这么一大盘豆腐,也真是为难他了。
可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就总有人不肯行方便。
就在客来香楼下斜对过,有个闲汉,原本也不见他在街上,只是依偎在旁边那个下马石的桩子旁边,倚在柱子上也不知踅摸些啥,左看看右瞅瞅,横竖都有些不像好人。这眼看着小方疾奔而来,众人躲避都来不及,他倒好,像是发现了谁家小媳妇长的好看一般,竟然推开了柱子,走向街面上一个卖碎布的摊子。
听到身后小方的叫声,那人扭脸看了一眼,倒是也往两个摊子之间的缝隙里让了让。但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却撅着个屁股,前脚弓后脚蹬,也不知道他是在练把式还是真的在看那些碎布头。
小方跑的很快,原本倒也撞不到那个闲汉,可偏偏脚下踢着个不知道哪来的破竹筒子……
若是平时踢着了也不会有任何事,就是个轻飘飘的竹筒子,长不到一尺粗不过手腕,可是小方一心向前,脚下这一踢心里不免就紧张,身子也就歪向了道路一旁,头顶上的豆腐盘子,竟然斜斜的就奔着那个撅着屁股的闲汉去了。
闲汉大概是感觉到后边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天光,下意识的扭脸一看,见是豆腐盘子,之前那前弓后蹬的姿势就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屁股收了回去,身体也拧了过来,原本面冲着街边,现在却变成了后仰着面冲道路中央的姿势。
双手前探,似乎是想去挡住那盘豆腐,却又挂在半空使不上力气,只得双手奋力一抬,将整盘豆腐掀起老高,最终竟然直奔着那个下马石的桩子而去。
啪叽一声,整盘豆腐都摔在了下马石上,好巧不巧的豆腐在空中翻了个面,豆腐全糊上去了,豆腐盘子却被弹开掉在了一边。
众人都是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这是个习以为常的意外,无非是孩子顶着豆腐脚下松垮,豆腐盘子差点儿砸到人,好在那人反应快将豆腐盘子掀了出去。豆腐肯定是毁了,但好在两个人都没啥事。
客来香二楼临窗坐着的王雨燕,将一切尽收眼底,和街面上的那些普通百姓不同,王雨燕看的明明白白的,这哪是什么意外?
那孩子顶着豆腐盘子跑过来或许没什么问题,但那个闲汉恰到好处的起身,以及他躲避小方时那奇怪的姿势,分明是他做好了全部的准备,为的就是在小方脚下拌蒜的时候,把那盘豆腐扔向下马石。
王雨燕不禁皱紧了娥眉,一时间,她有些摸不清这个闲汉究竟是个什么来路,他又是如何知道下马石上有问题的?
心念一动,王雨燕又望向羊鸣巷的巷口,之前半蹲在墙角嗑瓜子的那个闲汉,不知何时也站起身来,双手抄兜,似乎随时准备上前支应。
左右看看,王雨燕知道了,这俩人是一起的,虽然未必是来盯着自己的,但恐怕下马石上的戳记,他们已经发觉了。他们这是有意识的在打草惊蛇,此刻两人明显是在四下里观察,试图找出神色有异的人。
换做其他江湖人,怕是这时候已经露了马脚,可是王雨燕不同,她四五岁的时候就跟着自己的爹闯江湖,别看她只有二十来岁,可她的江湖经验,却远比大多数人丰富的多。尤其是她爹也是摸金校尉,江湖经验本就比一般江湖人士丰富太多,耳濡目染之下,又有父亲的悉心教导,王雨燕早已可以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就这俩人搞出的打草惊蛇的这一套,江湖上屡见不鲜,王雨燕只装作和其他路人一样,饶有兴致的看着发生的一切,没有露出半点端倪。
那两个闲汉观察了半天,似乎也并无所获,巷口的那个又蹲了回去,继续嗑瓜子,而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却是指着小方大声斥责起来。
说的无非是小方当街乱跑,竟然还差点儿砸到他,一边骂着还仿佛不解气一般,那人走到了下马石的前边,从上头捞起一大块豆腐就砸向小方。
小方毕竟只是十一二岁的孩子,整盘豆腐都摔的稀碎不能用了,这倒也罢了,而雨前楼要这盘豆腐要的特别急,这也罢了,那个闲汉一骂,小方顿时就害了怕。再加上心里原本就有的委屈,小方顿时就哭了出来。
那个闲汉却不顾那么多,依旧用豆腐砸着小方,一边砸一边骂骂咧咧。
原本也并不想多管闲事的路人和小商贩,此刻全都看着这一幕,其中不乏有些不忿之人。
其实王雨燕刚才看得很清楚,那个破竹筒子,根本就是那个闲汉在走向两个摊位之间的空隙时,左手在卖破布头的摊子上轻轻扫了一下,将其用作垫高用的竹筒子扫了出去,这才让小方踢到,那豆腐盘子才会砸向他这边。
王雨燕能看见,她相信其他人肯定也有看见这一幕的,只不过,那些寻常百姓只会觉得这是个巧合,但王雨燕却非常清楚,那人扫落竹筒子的手法,绝对是个练家子,并且是个不错的高手,无论是角度还是力度,都恰到好处。
最关键的,还在于那个竹筒子自带一股旋转的巧劲,正是因为那股巧劲,当小方踢到那个竹筒子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被那股力道所影响,从而将手里的豆腐盘子扔向闲汉的方向。
可以说,从小方脚下拌蒜,一直到豆腐盘子被扔向闲汉,再到闲汉将豆腐盘子恰好推向下马石,以及现在他在下马石旁不断的捞起豆腐砸向小方,都在那个闲汉一步步的算计之中。
从王雨燕的角度来看,巷口的闲汉,和主导这一切的闲汉必然是一伙儿的,只不过,他俩似乎并不认识自己,也不知道要在这里找的人是谁,他们只是看到了下马石上的戳记。
所以,这两个家伙是发丘一脉的人?
倒是也像,发丘一脉,手段不行,但这环环相扣的计算,却一直都是他们拿手的东西。
小方在街上被自家的豆腐砸的极其狼狈,他除了哭,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看到他这副样子,就连王雨燕都有些不忍心了,若不是她知道那两个闲汉的目的就是她,只怕她早就从二楼的窗口飘然而落,好好的教训一下这两个不知所谓的东西了。
幸好,小商小贩里也有正义之辈,终于也有人看不下去了,那是一个卖梨的中年男子。
他指着依旧用豆腐不断砸向小方的闲汉,怒道:“你差不多行了,豆腐又么得砸到你,而且,小方之所以会被绊到,也是因为你把那个竹筒子搞到街上去的原因。”
“关你吊事啊!这个小炮子子差点儿砸到老子,老子还不能骂他两句啦?再讲了,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子搞什么竹筒子啦?老子哪块来的竹筒子啊?”
闲汉不甘示弱,瞪着眼睛,卖梨的男子不禁有点儿胆怯,他毕竟是做生意的,这种闲汉能不要得罪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但是,总有人还是会站出来说话,男人怕这种闲汉,女人却未必怕。
街对面卖腌菜的胡家婶子将手里的抹布往腌菜坛子上一摔,扯开了嗓门,指着那个闲汉骂道:“你一个大男人,还能要点儿脸啊?那个竹筒子就是卖布头摊子上的东西,你刚才手一扒,将将好扒到那个上面,小方才会踩到那个竹筒子。要不是你,小方那盘豆腐怎么会摔出去啊?你还好意思骂人家小孩儿!小方,回家告诉你家老子去,让他来把这个呆逼带回县衙……”
这一下,终于让街市上的人想起来了,小方的爹是老方,而老方是县衙的快手啊。
顿时间,这些人都觉得有了主心骨,对呀,小方他爹是快手,县老爷面前都能说的上话的,怎么能在街上被一个闲汉欺负了去呢?
平静的街面上沸腾了起来,众商贩七嘴八舌,都在替小方打抱不平,刚才也都看见小方是被竹筒子绊着的,以及看到竹筒子是如何出现的那帮人,纷纷站出来指责那名闲汉。
最初,闲汉还试图用暴戾的态度让商贩们闭嘴,可是,此刻根本无人惧怕,甚至,那些人开始朝着他围聚过来,这不禁使得他弱了气势。
羊鸣巷口的那个闲汉见状,赶忙站起身来,照这样发展下去,除非亮明身份,否则怕是义愤填膺群情激奋之下,他那个同伴要吃亏。
这二人,正是曹正派给程煜用的那三名锦衣卫中的二人。
一个是胡八一,就是那个故意让小方失足,后来又找茬骂小方的家伙。
而另一个,缩在羊鸣巷口的,是吴邪,至于王凯旋,此刻正混迹在人群之中,和众人一起义愤填膺的斥骂胡八一。
吴邪眼见情况不对,急忙冲上前去,分开众人,也加入到斥骂胡八一的人群当中。
但他看似是在帮大家伙儿一起怒斥一个无良之人,但实际上,却是为胡八一悄悄的在人群里打开了一个缺口。
他们仨的行为,都是分配好的,原本程煜只安排了胡八一一个人暴露,但跟他们商量的时候,吴邪却提出了另一个想法。那就是他扮演的嗑瓜子的闲汉,尽可能明显一点儿,好让王雨燕最先发现他的不对劲,但却又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
而原本就要在和小方之间冲突里暴露的胡八一,在将自己整个儿暴露在王雨燕的面前时,吴邪就恰到好处的与其呼应一番,只要王雨燕发现了吴邪的存在却没有什么实质证据,那么此刻她就会彻底发现吴邪和胡八一这两个钉子。
只是这群情激奋的场面,却是吴邪没有料到的,他紧急的盘算了一番,觉得倒也无所谓,这无非是让他这个钉子暴露的更加彻底一些而已,而王凯旋依旧可以非常完美的隐藏在人群之间。
是以,他站起身来,帮胡八一打开一个缺口,一边和大家伙儿一起骂着胡八一,一边起着哄,让胡八一最好是赔给小方一盘豆腐钱,否则以后一定在这条街上看到他一次就骂他一次,让他抬不起头。
胡八一也算是看出吴邪的打算了,于是乎假装被围骂有些慌乱,神色诡异的朝着吴邪为他打开的缺口冲去,在吴邪的帮助下,最终脱离人群仓皇而去。
等到胡八一的身影消失在街尾之后,吴邪又开始抱怨自己身边的人,怪他怎么恰好空出这么一条道儿,才让胡八一跑了,否则,定然要让他把小方的豆腐钱给赔出来。
那人也是百口莫辩,或许也是可怜小方,咬了咬牙,决定自掏腰包把豆腐钱给小方。
可是小方哪里肯收,尤其是这趟送豆腐的活儿,他爹跟他说的非常清楚,豆腐不需要真的送到雨前楼,只需要他顶着豆腐在街上跑这么一趟,若是无事发生,到了雨前楼转一圈直接回去便是。而在路上,不管遇到什么事儿,都让他随机应变,只管尽可能把事情的动静闹得大一些。
是以,小方虽然并不知道自己这一趟会发生些什么,但却知道这盘豆腐本就是个道具而已,他问过老方,老方让他不要瞎打听,他那小脑袋瓜里,就认定了这是他爹在帮衙门办个什么案子,为的就是在街面上搞出更大的动静。
一开始,小方也并不知道自己差点儿摔倒,把豆腐盘子扔了出去是不是他爹说的遇到的事儿,但等到那人拿起豆腐砸他的时候,他顿时就意识到,绝对就是这个人了。否则,一般人也没什么事儿,顶多骂他两句就得了,谁会那么无耻拿起豆腐欺负他这么一个孩子?
于是乎,小方开始配合胡八一的演出,嗷嗷大哭,但其实眼角并没有什么泪水,脸上那泪汪汪的痕迹,多数都是他假装擦眼泪的时候,用碎豆腐抹上去造成的。
这会儿见街上的商贩当了真,小方自然是断不肯收这钱,冲着那人深深鞠了个躬,小方干脆连豆腐盘子都不要了,冲出人群就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众人见状,都在后头喊着小方,但小方就是不回头,那些人也就散了开去。
吴邪又道:“那孩子的豆腐盘子还在这儿没拿走呢,你们似乎都认识那孩子,看看你们谁帮着把豆腐盘子收一收,回头再见到那孩子,或者见到他家里人,把这豆腐盘子还给他们。”
说罢,吴邪走到下马石边,假装去捡那豆腐盘子,但却非常露痕迹的将下马石打量了个遍,手还在上头左摸右摸了半天,似乎是在抹除最后的痕迹。
王雨燕在楼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越发确定这两个闲汉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当然,他们应当并不知道自己是谁以及身在何处,只知道正主儿就在附近,他们是被下马石上的戳记吸引来的。
今日算是废了,虽然时间还只是未正刚过,但王雨燕已经准备提前回去。
她起身叫过伙计,会了账之后刚走到楼梯口,却见每日在这里弹琴的那个婆婆,坐在二楼的一角,竟然冲她微微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