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厮,也真是蠢得可以,后来回想起这段经历,他意识到自己几乎每一个选择都是错误的,但凡有一个选择正确了,也不至于沦落到这样的下场。
首先是当程煜客客气气找上门来的时候,包场这种话,别说程煜不信,任何人恐怕都没办法相信的。只不过,多数人在听闻包场这种离谱的理由之后,也懒得跟他计较,出来就是为了寻开心,谁会自讨不痛快呢?所以,哪怕明知道这厮满嘴胡话,多数人也依旧会耸耸肩膀选择离开。
可程煜不同,程煜不是来找乐子的,他必须进去,所以,这厮所谓包场这种漏洞百出的话,只会让程煜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翠玉小馆出了问题。
这种情况,其实可以找的借口很多,比方说今日闭馆一日,因为要给家具房梁房柱上漆之类的都可以。
其次,当程煜表现出寻根问底非要让翠玉小馆的人出来一问究竟的时候,那厮又做出了第二个错误的选择。
在那种情况下,那人就该对程煜的身份产生怀疑了,尤其是当程煜甚至都亮明了身份,展示了捕快的腰牌之后,要么,借口进去喊人把程煜稍稍阻拦在门口,然后跟其他人商量之后再做决定,要么,就直接假装诚惶诚恐慑于程煜的官府身份把他让进去,从背后下闷棍。
继续强行阻拦,实在是最次的选择。
第三个错误的选择,发生在程煜强行进了门,他竟然没敢抵抗,仅凭程煜踹门的那一脚,就已经失去了抵抗的心思,甚至都没有通知自己的同伴。
哪怕他放弃抵抗的同时只是一味的逃跑,边跑边通知自己的同伴,程煜也就不可能以一敌五把后院那五个人全都放倒。
他在所有选择之中,选择了最差劲的那一个,那就是抱头趴地吭都不敢吭一声。
而第四个错误的选择,是当程煜轻易的放过了他直接奔向后院,并且与后院他那几个同伴发生了一系列的冲突,最终返回前厅来找他,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竟然都没有想起来逃跑。
他抱头趴在地上的时候,只觉得程煜作为一个捕头,绝不可能是孤身前来,后边必有援兵,是以基本上是已经彻底放弃抵抗了。
可即便是有援兵,你好歹伸个头看看外边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没有。
他只是一直趴在那儿,等待着程煜干翻他一个又一个的同伴。
良久之后,他才意识到,外边似乎没人,战战兢兢的站起身来走到门后往外一看,果然,外边是半个人都没有,于是他在听到程煜急促的脚步声从后院奔来之际,依旧选择了仓皇逃窜。
正常而言,既然你刚才已经放弃了一次,这时候就也应该选择放弃啊。
他依旧没有。
他顾不上后边程煜已经即将出现,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可是,他来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一条死胡同,并且是死胡同的最后一家,想要逃走,需要先走出这条长达百余米的胡同。
一般人百米冲刺的速度大约是十三四秒的样子,仓皇之下可能时间还会略长一些,理论上,程煜就算是博尔特附体,也很难在那人跑出胡同之前追上他,毕竟,两人之间有着超过近三十米的差距。
可问题是这条胡同是勾栏胡同啊,虽然不是每家每户都是勾栏小馆,但整条胡同一共十余个院子,至少有八家都是勾栏。这个点,又正是勾栏下午打开门准备做生意,客人们准备打茶围的时间。
胡同里的人倒是不多,但那几家勾栏小馆的门口,都至少站着一名龟奴。
程煜一冲出门,看到自己跟那人之间的差距,又看到胡同里那帮龟奴,当即呼喝一声,让那厮别想着再跑了。
那厮在听到这种呼喝之时,就该想到,程煜那可是个捕头啊,塔城一共就只有这么一个捕头啊,虽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职位,但无论是勾栏还是青楼,这种捞偏门的行当,那都是要给捕头一点面子的。至少,他们不会介意伸条腿绊他一下,以给捕快提供方便。
他再一次做出了最差的那个选择,依旧闷着头一心只想往前飞……
于是乎,程煜打了个呼哨,大喊一声:“拦住那厮……”
霎时间,一张条凳横飞了出来,那厮灵巧的跃过,姿势优美的就像是跨栏运动员。
又一条板凳扔了出来,这次,那厮显得有些狼狈,但幸好扔板凳的人水平有限,时间控制的不是特别完美,所以还是被他拧腰躲过。
第三个被扔出来的东西赫然是一张桌子。
倒也不能说是扔,其实就是推出来,时间把握的相当精妙,既没有彻底挡死那厮的奔跑之路,却又恰到好处的撞了一下他的腰眼,让他接下去的每一步都举步维艰,跌跌撞撞,每迈出一步都像即将摔倒的模样。
随后,第四件决定性的物件出现了。
那是一枚砚台,带着墨汁淋漓了他一脸的砚台。
满脸满眼都被呼上了墨汁,脚底下还绊着蒜,基本上已经随时都会摔死在当场了,而那只砚台,却又好死不死极为精准的砸在他的脑门上。
其实不能算太重,但却足够成为压死这厮的最后一点重量。
直接将其砸翻在地之余,脑袋上也是红光乍现,这一砚台,直接给那厮开了瓢。
程煜见状,缓缓摇头,很是遗憾的叹息:“都说了让你别跑,我是真不知道,有什么人能从这条胡同里跑出去的。”
一边不急不忙的前行,程煜一边冲着那些帮了自己忙的龟奴拱手。
“多谢诸位,多谢诸位。”
“程头儿客气。”
“协助衙门办案,应该的。”
“程头儿真想谢,就进来看看我家梦鸽娘子啊……”
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程煜不由得浑身微微一颤,冷汗浃背。
走到头破血流的歹徒面前,程煜一脚踩在他的后心上,叹着气说:“你跑什么呢?”
那人哼哼唧唧,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
找其中一个龟奴要了绳索,程煜直接将那厮绑在一张条凳上,就这么拖着条凳,回到了翠玉小馆,打算先行审问一下那个完全不会动手的家伙。
当然,程煜没忘记让人去胡同口站着,如果看到形迹可疑之人,要赶紧回来汇报。这几个人显然只是打前站的,发丘中郎将的主力军还没到呢。甚至于,这帮家伙里,有没有知道发丘中郎将身份,以及他想做什么的人都难说。
回到翠玉小馆的后院,那些人已经将地上的五个歹徒全都五花大绑捆的跟粽子似的了。
绑的时候很是用劲,一个个绑的都龇牙咧嘴的,程煜让翠玉吩咐人帮那几个家伙稍微松了些绳索,否则,不等他问完话,这帮人就能活活被憋死。
两根木棒,以及那两把短刃,也都被翠玉姑娘收集起来,交给了程煜。
“你们也都别在这儿呆着了,这几个只是打前站的,后头还有厉害角色要来。今日肯定是无法营业了,你们要么出去待到明日再回来,这事儿大致就是已经解决了。要么,你们就各自回屋,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只要你们闭门不出,大致上也是能保障你们安全的。”
虽然程煜说能保障他们的安全,但那些厨子帮佣以及花匠之类,本就都是本地人,他们在塔城都有家,显然是不愿意趟这种浑水,能躲远点儿自然想躲远点儿,纷纷跟翠玉姑娘打了招呼,各自匆忙离开,连自己的私人物件都没收拾。
剩下的都是委身勾栏根本无处可去的女孩子以及两个龟奴,眼巴巴的看着程煜,心里也是害怕至极。
程煜叹口气,他也知道这些姑娘都在害怕些什么,于是看着翠玉姑娘,问:“你跟其他几个勾栏小馆的关系如何?能不能先带着她们去巷子里其他小馆避一避。”
翠玉姑娘想了想,站出来道:“妹妹们,别担心,别怕,有程大官人在此,塔城县就没有他摆不平的事情。这样,小翠小玉,你带着妹妹们去巷口嫣然姑娘那里,切莫多说,就说有官差来办案,让我们小馆屏退左右,想借她的地方呆到天黑。若是程大官人解决的早,我会亲自去将你们接回,若是天黑了还未解决,我再与程大官人商议如何处置。”
小翠和小玉对视一眼,纷纷急道:“那姐姐你呢?”
“这里是我的小馆,我当然要留在这里。程大官人也说了,他定能护这里所有人的安全,不用担心我。”
“那我也不去……”小翠和小玉几乎同时说,并且一齐望向程煜。
程煜心说这是干嘛呢?演什么生离死别的戏码呢,再用不了十几二十分钟,赵半甯就带着一帮杀过人喝过血的老兵到了,除非那发丘中郎将真有调用军马之能,否则都只能束手就擒。
“行了,翠玉姑娘,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不如跟她们一同去其他小馆小憩。”
“可是我一个小馆的主人,怎么能平白……”
“你既然让她们去那个嫣然姑娘那里,显然是你们俩私底下交好,你就让她对客人们说今日是你们两个小馆联谊,共同营业,但你私底下却不收分毫,所有盈利都交给嫣然小馆。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大概率,你这小馆在一段时间内是要被官府征用的,当然,我们会尽快安排一个合适的院子给你们让你们搬过去。肯定是会耽误一些时日,但我能保证,给你们新的位置,肯定比这里好很多,耽误的时间,会从其他地方弥补回来。”
程煜语速飞快,显然是没更多的时间跟翠玉姑娘等人解释这里边的事情,翠玉姑娘也是极其懂事的,见状就知道自己最该做的是什么。
当即点点头,指挥着小翠和小玉,带着那帮女孩子以及龟奴,离开了翠玉小馆。
程煜把她们送出去之后,将翠玉小馆的大门彻底关好,插上了门栓。
回到后院,程煜一脚将那个基本没有动手能力的家伙踹翻在地。
那人被捆的跟个蛆似的,躺在地上只能不断的蛄蛹。
“你到底是什么人?”
程煜一愣,心道这厮到了这时候竟然还有心思问自己是什么人呢。
从树上折了根树枝,程煜一脚捅在那人的腰眼上,使了个巧劲儿,把那人踢得滚向了院中的石桌。
手里摇晃着树枝,程煜在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下,用手里的树枝不轻不重的抽打着那人的脸。
“你是觉得这会儿是你坐在这里,我被绑着,是你在审问我?”
虽然这一下一下的树枝抽打不算太重,但直接打在面门之上,侮辱之意远胜于鞭笞,并且对此人而言,那是真疼啊。
“你只怕也并不是什么捕头,而是摸金一门的人吧。”
程煜哈哈大笑,说:“这么说,你是承认你是发丘一脉的了?”
那人一愣,随即沉默了。
程煜手里用了些劲,树枝抽的重了些,顿时在那人的鼻梁上,出现了一道凸痕。
这一记,让那人顿时痛呼出声。
程煜微微笑着,心道这还真是意外收获,没想到这六个人里,竟然还真有一个发丘一脉的。
至于那五个明显是打手的家伙,程煜早已有了判断,那就是外围的不能再外围,从江湖上雇佣来的护院打手之流。
“你们五个,知道什么叫发丘和摸金么?”
毫无疑问,那五人真的是白目,他们被捆的太死,勉强相互看看,纷纷摇头,表示对这两个词完全不知。
“嗯,不知道也没关系。”程煜说罢,站起身来,走向那五个家伙,各自赏了他们一铁尺,都打在后脖颈子上,用的是巧劲,这五人都是闷哼一声,安安全全的昏死过去。
回到石桌边,程煜重新坐下,手里的树枝自然又开始保持一定的频率持续抽打着地上那人的面颊。
“我没什么耐心,并且我也知道你们是打前哨的,你们这一代的发丘天官应该很快就会带着其他人赶过来。那里边应该有些好手吧,不像这几个江湖上也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草台班子……”
地上那人顿时变得激烈起来,使劲儿蛄蛹着,口中喊道:“你知道就好,天官会惩戒于你,把我救出去的。”
回答他的,是程煜再一次加重了手里的抽打,那人的眼睛被结结实实的抽中,霎时间,眼前金星直冒,就仿佛被一记老拳狠狠打在眼窝里一般,疼的那厮满地打滚。
“你应该知道,如果我是摸金校尉,就凭你们发丘一脉的武艺,即便是你们找了江湖上一些高手助拳,恐怕也留不住我。而我不是摸金校尉的话,我就真是官府的人,我倒是想要看看,这一代的发丘天官是不是想背上个造反的名头。说起来,你们这一代的发丘天官也算是经营有当了,在官府里安插了不少位置,想必也是希望以后有官府的庇佑吧。你说,他会不会为了你,冒这样的险?”
那人的左眼虽然依旧痛彻心扉,但听完程煜这番话,他扭动翻滚的身体顿时安静了下来。
程煜的话,毫无疑问直接击中了他的内心。
是呀,这一代的发丘中郎将和以往的不同,他父子两辈布局谋划,终于让发丘一脉成了家传承,并且在大明朝的官府里安排了不少的位置。哪怕这些位置其实也都是些闲杂之职,但却能让发丘一脉和那些名门望族搭上关系,只要银子用的到位,今后就是一同发财的路,并且发丘一脉再也不用一见到官就跑,从此得见天日。
这样的布局,又岂会因为他一个小小的望山士改变?
此人名为谢青石,本是江湖上招摇撞骗的一介相师。当然,说是招摇撞骗,其实他也多少有些真本事,只不过不是帮人看相测字请神驱鬼的本事,而是通晓机关消息,能从平地上些许端倪就找出地下暗道的本领。
有点儿像是春秋年代的鸡鸣狗盗之徒,你说这些不算本事吧,真遇到事的时候,这些能耐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可你要说这是大本事吧,最大的可能是终其一生也遇不到一个可以施展这些本领的机会。
尤其是谢青石潦倒半生,不得不以招摇撞骗为活计,他上哪里去找这种施展本事的平台?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遇到了当代的发丘中郎将,只不过他当时并不知道发丘意味着什么,甚至只知道他遇到的是一个戏班子。
得知那个身材矮小的仿若幼童的人竟然是这个戏班子的班主,谢青石顿时肃然起敬,他知道,越是奇特之人,一旦承担起看起来不相符的职务时,就意味着此人有特殊的本领。
任何人都不会甘愿让一个身高不足一米四体重不过六十斤的人当班主的,偏偏这个人做到了,这说明他有让所有人不得不服气的本事。
是以,从一开始,谢青石就对当代的发丘天官十分恭敬。
也正是这份恭敬,让当代的发丘中郎将多看了谢青石两眼。
当时,是戏班子里有个道具坏了,谢青石就是被找来修理那个道具的人。
本只是赚些散碎的银两,可谢青石却觉得这或许是自己的契机。于是,他在修理那件道具的同时,絮絮叨叨的告诉那个身量矮小的班主,表示自己可以设计出比这好许多的道具,甚至可以设计更大型的道具,让他们的演出变得更加精彩。
也正因多看了谢青石两眼,那个姓邱的班主跟他深聊了几句,并且亲眼见识到了他在机关上的本事,就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让他留在了戏班子里。
而后来,谢青石自然也知道了这个戏班子只不过是掩饰,实际上他们干的是挖坟掘墓的勾当。但这对谢青石而言,接受起来并没有什么困难,反正已经饿的快死了,死人饭还是活人饭,根本不重要。至少吃死人饭靠的是手段和本事,不像他在江湖上招摇撞骗还经常因为算的不准被人揍。
解决了几个大墓里的机关之后,谢青石也就成了当代发丘中郎将手下比较看重的人物。
今天,是他主动请缨,带着五个打手来翠玉小馆,在尽可能不暴露发丘中郎将的前提下,找出小馆里暗藏的机关,好让发丘天官可以下到地面之下,找到那个他们垂涎已久的大墓。
他跟当代的发丘中郎将约定,只要超过申正,他们还没有回去,就表示他已经找到了入口,此刻已经先行下去探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