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
还是那么的阴湿腥臭,还是那么有许多人在哀嚎喊冤,也还是那么有许多人双目无神宛如死尸的躺在那里。
胡宗宪是唯一身形笔直坐着的。
他坐在石床上,大马金刀,借着露出地面的一点小窗透进来的光亮,翻看着一本中庸。
当然,他能如此的主要原因,是他没被上刑,身体没有受到丝毫的损害。还到不了说什么心志,讲什么精神的地步。
“部堂大人好兴致啊,已然进了诏狱,还安闲读圣贤书呢?”
放下了书,胡宗宪看着牢房外笑呵呵拱手的王言,也站起身来给王言见礼。
他几步近前,说道:“正是因为如此,才要读圣贤书。如若不然,我也没有别的事做。是齐大柱给我送的书,他给我说了不少你的事。”
“大壮是个有心的,部堂大人如何看?”
“已经落到这等田地,哪里还敢当部堂之称。”胡宗宪摇了摇头,叹道,“你做的事我无法评断,也不该由我来评断。一件事究竟是好是坏,其因有三。陛下如何看、权贵如何看、百姓如何看。
你给陛下送了几百万两银子,天下皆知,陛下焉能不满意?你又弄出了清洁费,雇佣孤寡洒扫街巷,清除城内地痞,消除流氓,扩建收容所,使大兴没有一个乞丐流落街头,又雇佣百姓干活,不发劳役,不收役钱,百姓对你焉能不满意?
三者取其二已然不易,哪里有那许多的尽善尽美?只是恶了权贵大户,你的处境恐怕不好啊。你能躲得过袭杀,却逃不脱排挤。”
王言哈哈笑:“我不怕排挤,哪怕他们不排挤我,我也不容他们。别的不要,只要能从他们身上刮出银子就行。部堂大人,你说这三个原因,在你身上应了几个啊?”
“都不满意!”
胡宗宪摇了摇头,也是忍不住的一声长叹,“这一遭怕是过不去了。”
“现在是徐阶那老东西想让你死,不是陛下。陛下是最念旧情的,严嵩那老狗都回家享福去了,待到陛见陈情之时,你好生跟陛下说说过往,陛下心善,也就保住你了。回头再散尽家财,老老实实的教教书,这条性命也就保住了。”
“哪有那般容易?我逃了这次,也难逃下次……”
胡宗宪沉默了片刻,“不怕你笑话,我也不想就这么死了。科考当官是为酬壮志,虽然陛下、权贵、百姓都对我不满,可抗倭六载,擒汪直、杀徐海,平倭患,我总也算是于社稷有些许微功。”
“不想死是人之常情,但部堂大人想要掌权,那怕是难了。”王言说道,“除非等到严嵩死了,徐阶下台,否则没可能的。”
“我明白,我才过五十,服了你给我开的药,练了你教的养身功夫,我还等得起。”
胡宗宪说着能等得起的话,眼睛却是紧紧的盯着王言。
王言说道:“部堂大人为人……”
“我贪污军饷……”胡宗宪反倒自己揭了短,对于弹劾他的理由一点儿没有反驳,他也反驳不了,因为他真贪了……
王言却是摆了摆手:“先前收上了火灾隐患罚款、清洁费以及罚息,共计五百多万两,给陛下送了二百万两,当时我就当着锦衣缇骑的面,就是这一次押你进京的朱七的面,拿了十万两。
当官儿嘛,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上上下下都要照顾到,有时候也是不得不拿。你不拿,别人都想拿,那你怎么立足?陛下也能理解下边做事的难处。别太过分,都是小意思。
除了十万两银子,我现在在衙门里吃喝也是公账花钱,一天吃好几顿,顿顿都得有酒有肉。我住的宅子是抄家抄来的,宅子里的人手是衙门里的衙役、帮闲,都到我家里当差。”
胡宗宪点了点头:“以后时机到了,看在你我有几分情面上,提一嘴我胡宗宪的名字就行了。”
这也不能说胡宗宪是急病乱投医,而是现在王言在当今的朝堂之中,确实很坚挺。能给皇帝搞钱,能让百姓赚钱,还给了以内阁为代表的中央朝廷一笔银子,治政地方确实能让地方繁荣,这就是王言能站住脚的理由。
当然,这个前提是王言能够应对针对他的各种谋害。
但实际上,也不是所有的权贵都想弄死王言,否则真的那么齐心,也没有现在与王言之间的各种事情。他们早都轮流坐庄紫禁城了。
只要王言能一直活下去,他的位置是低不了的,别人也拦不住他上位。
道理很简单,他能给皇帝捞银子,还能给皇帝当刀子,延伸皇帝的权力。好像过往的王言所经历的那些皇帝们一样,都精通‘放王言’这一招。
眼下胡宗宪走投无路,跟他这个曾经在改稻为桑之事上站在一边的旧相识、老朋友,讲一讲情分,期望着真有那么一天可以拉一把。
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哪怕王言将来在皇帝面前提一嘴,都是有着相当强大的助力。
好像丁忧制度,死了亲人回家守孝三年,三年过后谁知道你是谁?又如何起复?还不是要朝中有人。
胡宗宪就是为父母丁忧五年,没有严嵩帮忙,哪里有他的位置?又哪里有后来官至兵部尚书兼浙直总督,主抗倭事。
这个丁忧简直是古代官场大bug,张居正把这个bug破了,直接夺情……
王言含笑点头:“部堂大人能力卓绝,实心用事,而今遭此劫难,实非部堂之过。王言虽然是为了捞银子,可总也想要我大明更加富强,只有大明好,我才能好,才能捞更多的银子。若他日我还活着,还没失了圣眷,定助部堂大人起复。”
“你能这么说,那就不会死,更不会失了圣眷。”胡宗宪摆了摆手,“诏狱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能担着干系来看看我,已经仁至义尽,走吧。”
“部堂大人保重。”王言拱了拱手,随即便转身离去了……
如今胡宗宪没落,虽然在这诏狱之中安闲读书,却是再没有往昔在浙江时渊渟岳峙的气象了。瞧着很安稳,实际上怕是脑子都要运转爆炸了,就在想着这一次到底如何脱身。
归根结底,还是得看嘉靖的态度……
“去见过胡宗宪了?”
西苑,工地,嘉靖背着手,看着面前忙碌着的百姓、工匠们,很是满意。
“回陛下,见过了。”王言说道,“小臣劝他跟陛下念念往事,陛下是个念旧的,严嵩那老狗都不杀,定也不愿杀胡部堂。待到严嵩死了,徐阶去了首辅的位子,胡宗宪也就能起复了。他才过五十,等个十年八年也没什么紧要。
胡宗宪说将来有了这样的机会,让小臣跟陛下念念他的名字……”
王言有什么说什么,将他与胡宗宪之间的对话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你觉得胡宗宪怎么样?”
“胡部堂是有功的,总也是平了倭患,使我大明少遭损失,让东南百姓能够安稳生活,再不必担忧随时被杀、被抢。
但另一方面来说,弹劾胡宗宪的奏疏小臣也有耳闻,贪污军饷、烂征赋税、奢靡好色,凡此种种,每一条都是大罪。”
胡宗宪被弹劾一点儿不冤枉,他自己本身确实不过关。
嘉靖瞥了王言一眼:“什么话都让你说了。那你再来说说,怎么处置胡宗宪?”
“小臣哪敢……”
“朕让你说!”
“是,陛下。”王言拱手应声,“小臣以为,胡宗宪之事在于徐阶等人到底愿不愿意给他一条生路。否则今次便是陛下念旧情,饶了胡宗宪一命,下一次胡宗宪也必然要被按上个什么杀头的名目出来。”
嘉靖这次没说话,他当然看得清楚明白,就是徐阶要弄死胡宗宪。
“你想保胡宗宪?”
“小臣哪里保的住啊,陛下……”
王言说的很委屈,“只是胡部堂于国有大功,才平了倭患就弄死了,旁人怎么看?还有戚继光等将领,又怎么看?徐阶这个老东西做事不地道。真要说贪污,谁没贪?小臣还拿了十万两银子养豕鸡鸭鹅等着吃肉呢。
陛下,小臣以为,可以调派海瑞去松江府任职,等海瑞到任,不用三个月,肯定就能扯出一堆徐阶家里的烂事儿,哪条都够他死的。”
嘉靖哭笑不得了:“你把徐阶的儿子打的鼻青脸肿,徐阶刚当上首辅你就给他找事儿,他没收拾你呢,你倒先给他上眼药了?”
“早晚的事儿,陛下,徐阶这个老东西太阴险。他不报复小臣,是陛下还用小臣呢,否则小臣早死八百回了。这次清田查口,在大兴可就查到了他徐阁老的头上,上万亩地,上千口子人啊。他有几亩地是免缴赋税的?”
“行了。”
嘉靖不耐的摆手,这些事他不知道,但是他能想到。
“你不还查了道观、寺庙么?都是朕给的,你还要查查朕不成?”
“哎呦,陛下,这大明江山都是您的,这不是骂小臣呢么。小臣是看不过这些打着陛下的旗号,行着肮脏不法之事,在下面败坏陛下名声,让百姓误会陛下的乱臣贼子们。
就好像去岁改稻为桑之时,严世蕃、郑泌昌、何茂才,还有下边的那一大堆的人,小臣恨不得都给他们凌迟了去。枉为人臣,您说是不是,吕公公?”
听见说了自己,边上一直安静伺候着的吕芳接了话:“主子,王知县是时时刻刻都想着您呢。倒也是真恨极了严嵩还有严世蕃,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呢。”
“他是惦记着严嵩家里的银子。”嘉靖笑眯眯的。
“圣明无过陛下,严嵩当了二十年首辅,家财少说折银上千万两。我大明一年的赋税,折成了银子也就这么多了。拿了严嵩,国朝的日子能好过许多,陛下的紫禁城也能再好好拾掇拾掇。”
“行了,你就别惦记严嵩了。朕让他回家养老,他就要养到老。确实贪了一些银子,可他也是有功的。”
“那小臣回头给他修书一封,让他拿三百万两银子出来。”
嘉靖斜睨了一眼,吕公公哎呦一声:“王知县啊,你就放严嵩一马吧,别老盯着他了。他干了二十年,陪着陛下风风雨雨,没那么容易。”
“那折个中,让他拿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出来。进宫的时候,小臣看宫门都旧了,真得好好翻修翻修。陛下啊,真不是小臣追着严嵩不放,是他拿的太多了,那是他该拿的吗?”
“罢了。”嘉靖摆了摆手,“总也算是君臣相得二十年,善始善终吧。说说你清田查口的事。”
“是,陛下。”
王言应声,从头到尾的讲起了清田查口的事情,以及他的一些想法。最重要的,便是此次清田查口的实际数据,以及对比往年记载的数据,从而让嘉靖明白问题的严峻程度。
“陛下,户部有嘉靖四十年统计大兴有三十六万口,小臣今次清查,算上所有的佃户、奴仆,却有五十二万口。十六万口,每人计丁税、杂税、田税、劳役折银等等,算两钱银子,一年便是三万两千两。百年来,人口逐年下降,上上下下的人到底从中捞了多少好处?
……”
嘉靖不傻,这些事情他是早都知道的,只是不知道这么详细的数据罢了。现在听王言亲自说了一大堆的数据……没什么特别的表示。
“司马迁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隐匿田口,便是有更大的利。否则百姓们如何会投献、诡寄?你口中的那些权贵大户又如何要帮着藏?书生们又为何考功名想着做官?
我大明在走下坡路了,朕和内阁,和百官,不过是糊裱匠,缝缝补补……”
“陛下是在缝补,可小臣瞧着旁人可是在撕口子呢。都是满嘴仁义道德,为国为民,可私下里做的事都是为了自己的家族子孙。没人想着,只有我大明强盛了,他们才能赚的更多,都只想挖大明的墙角,过自己的富贵。”
挥霍无度,每年都能造出去上百万两银子的嘉靖长出了一口气,也是一肚子的心酸泪啊,有人懂朕的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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