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一凡的身子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冰锥刺中,眼底那片维持了许久的平静瞬间碎裂,泛起惊涛骇浪。他张了张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
“楚伯,我想跟您学修仙。”黑牛的声音里裹着一丝抑制不住的颤抖,却字字如钉,砸在寂静的夜里异常坚定。
“我治病这些年,见过太多人明明还有气,却因为我医术浅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咽气;见过渔船被巨浪掀翻,渔民在水里挣扎,我却只能在岸边跺脚哭喊——我想变得更强,想有本事救人于水火,想一步跨出千里,去救更多更多的人!”
楚一凡沉默了很久,久到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才缓缓开口,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沧桑:“仙途从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修仙要斩情断念,要耐得住千年孤独,要眼睁睁看着亲友化为尘土,甚至……要亲手放弃你在乎的人。”
“凡尘一世,有烟火气暖着,有亲情友情牵着,比做个无情无欲的神仙,实在好得多。这些,你能做到吗?”
黑牛愣住了,他从未想过修仙要舍弃这些——那些他拼命想守护的温暖,那些支撑他走到今天的牵挂。
他望着楚一凡苍白如纸的脸,望着院子里病患送来的“妙手回春”锦旗,那些鲜红的字在灯光下晃得他眼晕。
突然,他捂住脸,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大哭着冲出了医馆,草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凌乱的声响。
楚一凡望着他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眼角悄然泛起湿意。他何尝不想教黑牛修仙?
这孩子的心性,这份纯粹的悲悯,是仙途最难得的根骨。
可他怕,怕黑牛踏上这条路后,会像他一样,尝尽背叛的刺骨,亲历死亡的锥心,承受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最后只剩下一具麻木的躯壳。
他宁愿黑牛一辈子做个凡人,守着这间“济世堂”,在烟火气里平平安安过完一生,哪怕平凡,至少温暖。
这一等,又是十年。
黑牛四十岁那年,医馆里来了个得怪病的孩子。那孩子浑身皮肤溃烂流脓,连骨头都隐约可见,黑牛用尽毕生所学,试遍了古方偏方,药石却全然罔效。
他守在孩子床边三天三夜,亲手喂药、擦身,眼睁睁看着那微弱的气息一点点断绝。
那天晚上,大雪刚过,月光惨白。黑牛“咚”地跪在楚一凡面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一下又一下,磕得通红渗血:“楚伯,我还是想修仙。
这十年,我救了很多人,可也看着更多人走了。我恨自己没用,恨自己只能攥着他们的手,听着他们最后一口气咽下去。
如果我能修仙,能有挥手断生死的本事,就能让更多人活下去,就能好好陪着您,孝敬您——您就教我吧!”
楚一凡看着他额头渗血的红痕,听着他哽咽到几乎断裂的声音,再也忍不住,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砸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他望着窗外翻涌的大海,海浪正疯狂拍打着岸边的礁石,碎成雪白的泡沫,那声响,像极了他这半生无尽的挣扎。
“仙途渺渺,布满荆棘与陷阱,更藏着噬心的无情。你要是真能坚持到底,绝不后悔,我便教你。”
黑牛大喜过望,脸上瞬间绽放出光亮,刚要起身谢恩,却被楚一凡接下来的话钉在原地,瞬间瘫软在地,血色尽褪。
“但是,你要学的功法,有一个禁忌。”楚一凡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无尽的悲凉,仿佛从亘古的深渊传来,“要入门,必须吸收方圆十里内所有生灵的精气。”
“无论是嗷嗷待哺的婴孩,还是垂垂老矣的长者,哪怕是路边的野草、院里的古树,都会因你而死,化为飞灰。你能做到吗?”
“能为了自己修仙,变得如此无情,亲手掐灭你想守护的一切吗?”
黑牛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碎裂,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震惊,瞳孔因恐惧而放大。
他望着楚一凡,望着院子里“济世堂”那块被岁月磨得发亮的木牌,望着远处渔民家窗棂透出的点点灯火——那是他从小到大守护的人间烟火。
他想修仙,是为了救人,可这功法,却要他先亲手杀死所有他想守护的人。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黑牛趴在冰冷的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被狂风暴雨摧残的野草,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压抑的呜咽在空屋里回荡。
楚一凡看着他痛苦的模样,缓缓闭上眼,心里一片死寂。他早就知道,仙途从来都不是坦途,而他能给黑牛的,只有这样一条铺满白骨与血腥的绝路。
楚一凡将选择权递到黑牛面前时,便知道这是场无解的困局——善良与欲望的天平一旦倾斜,便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从来容不得半分犹豫。
岁末的寒风卷着密集的雪粒子,像无数把小刀子,疯狂砸在“济世堂”的木窗上,发出呜呜的声响,那声音,像极了远处病患痛苦的呻吟,缠缠绵绵,挥之不去。
黑牛沉默着走出小屋,背影在漫天飞雪中拉得很长很长,像一道孤寂的剪影。
没人知道他夜里辗转反侧时,心里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天人交战,善良与渴望在他胸腔里反复撕扯,几乎要将他撕裂。
这场雪灾来得猝不及防。起初只是零星小雪,像柳絮般轻轻飘落,可不过半日,便成了鹅毛之势,天地间瞬间被白茫茫的大雪吞噬,连远处的海平面都与天空连成一片,分不清界限。
码头的渔船来不及拖上岸,全被冻在结冰的河面,成了一座座孤寂的冰雕,在风雪中沉默矗立。
更可怕的是那无孔不入的寒气——寻常的棉衣根本抵挡不住,仿佛能穿透骨髓,冻住血液。
夜里睡觉时,连烧得滚烫的炕头,到了后半夜都会结上一层薄冰,人蜷缩在被窝里,牙齿还是忍不住打颤。
第二天清晨,镇上便有人开始发烧咳嗽,浑身滚烫却止不住地发抖。
起初只是老幼体弱扛不住,没过两日,连身强力壮的青壮也纷纷倒下,卧病在床的人越来越多,“济世堂”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院里院外挤满了痛苦呻吟的病患。
黑牛从早到晚都在诊脉、施针、配药,手指被冻疮裹得红肿发亮,指尖甚至起了透亮的脓疱,一碰就钻心地疼,可他不敢停。
药柜里的草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熬药的陶罐因日夜不歇地烧煮,已经烧裂了三个,能烧火的木柴也快要见底,可受寒的人却越来越多,那些平日里有效的汤药,在这刺骨的寒气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三日后,雪还没有停的迹象,镇上已开始有人离世。
最先走的是王阿婆,那个当年总给黑牛煮红薯粥的老人,临终前枯瘦的手还紧紧攥着黑牛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娃子……别累着……”
接着是李大叔的小儿子,才五岁的娃娃,发烧烧得浑身抽搐,嘴唇发紫,黑牛守了他整整一夜,换了十几拨银针,灌了无数汤药,还是没能留住那微弱的呼吸,小小的身子在怀里一点点变冷。
短短三日,镇上横尸数百,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飘起了白幡,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雪地里的血迹很快被新雪覆盖,却又在踩踏中露出黑红色的冰碴,触目惊心,像一张张无声哭泣的脸。
又过了三日,河面上开始漂浮着僵硬的尸体,有的是没来得及逃难的村民,有的是被冰棱撞破渔船后坠入水中的渔民,连尸首都冻得硬邦邦的,顺着冰流缓缓移动。
海里也弥漫着诡异的死气——不知哪家的渔船被冰棱撞出大洞,整船的渔民都沉入了海底,如今连冻僵的尸体都随着海浪漂了上来。
奇怪的是,水下的鱼虾却异常活跃,隔着厚厚的冰层,都能隐约看到它们穿梭的身影,甚至能听到冰层下传来的细微声响,仿佛在疯狂啃食着这场灾难带来的“养料”,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生机。
天地间茫茫一片,雪雾弥漫,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只有寒风像野兽般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拍打在脸上生疼,又像在为逝去的生灵哀鸣,悲怆而绝望。
方圆数十里,能烧火的草木早已被砍伐殆尽,连“济世堂”后院那棵活了百年的老槐树,都被锯成了一块块木柴,投入灶膛,可那点微弱的火苗,却还是暖不透满屋子的寒气,暖不了那些濒死的生命。
老幼病弱接连逝去,尸体被抬到镇外的空地上,堆得像小山,冻得硬邦邦的,连挖坑掩埋的人都快凑不齐了。
能走动的人,不是在照顾病患,就是自身难保,只能任由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在风雪中慢慢僵硬、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