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牛特地歇了一天工,跑遍镇上的杂货铺,才买回一块沉甸甸的红糖。
他在小泥炉上慢慢熬着,糖水咕嘟咕嘟冒着泡,甜香顺着窗缝漫进屋里。
端到楚一凡面前时,碗里的红糖水上还浮着层细密的泡沫,黑牛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楚伯,您教我学医,说医能救人。可您要是总这样愁眉不展,怎么先救自己呀?”
楚一凡望着碗里琥珀色的糖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恍惚间,竟看见凤圣仪捧着同样的碗,笑盈盈地站在医馆的柜台后:“公子,刚煎的红糖姜茶,快趁热喝,驱驱寒气。”
那时的药香混着甜意,是真能暖到骨子里的。
他端起碗,轻轻抿了一口,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在心底结成了冰。
“黑牛,”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医能救人身躯,却拗不过天命。有些命数,从一开始就定了,挣不脱的。”
黑牛没再追问,只是默默蹲下身,把散落的药草一根根捡起来,拂去上面的尘土。
他照旧在扁担上抄医书口诀,炭笔在木头上划过,留下深深的刻痕,像是在跟什么较劲。
楚一凡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倦意——或许这样也好。
他放弃了抵抗,放弃了挣扎,就守着这间漏风的小屋,陪着这个心思单纯的少年,把剩下的八百年,熬成一碗碗温热的鱼汤,配成一付付治病的草药。
至于天命的棋局,至于破天位面的存亡,他是真的累了,再也不想管了。
这天夜里,楚一凡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回到了极日镇的医馆,占师兄正坐在门口的老槐树下摆棋盘,棋子落得“啪啪”响;恭立捧着株沾着泥土的药材,仰着脸问他:“师公,这株变异黄芪颜色比寻常的深,能治什么病呀?”。
凤圣仪端着红糖水上了台阶,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轻颤,笑着喊他:“公子,快趁热喝,凉了就没药效了。”
梦里没有天命的冷笑,没有黑面太上的阴鸷,没有天道盟血流成河的惨状,只有满院的药香缠绕着阳光,还有灶间飘来的烟火气,暖得让人不想醒来。
他望着这一切,笑着笑着,眼泪就顺着眼角滑进了鬓发里。
窗外的渔火依旧明明灭灭,小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黑牛均匀的呼吸声,像河边安稳的潮汐。
楚一凡缓缓睁开眼,望着屋顶那个能看见月亮的破洞,心里一片死寂。
他知道,梦终究是梦,醒来后,该承受的折磨,一分都不会少。
但他已经无所谓了。就这样吧,等着寿命耗尽的那天,或许就能见到那些逝去的人了。
楚一凡坐在临河的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破命刀。
刀身早已没了往日的锋芒,锈迹像爬满的蛛网,黯淡无光,倒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蒙着层化不开的灰。
黑牛正蹲在院子里分拣草药,晨光落在他黝黑的脊梁上,镀上一层金边。
他做得格外仔细,枯黄的艾叶要一片片挑出带虫眼的,根茎粗壮的甘草要按长短捆成小束,连沾在药草根须上的泥土,都要用指尖一点点捻掉,生怕留了杂质影响药效。
“楚伯,您看这株薄荷!”黑牛忽然举起一株带着晨露的薄荷,叶片上的绒毛沾着水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他黝黑的脸上满是期待,“叶子上的绒毛还亮着呢,应该能入药吧?”
楚一凡收回目光,望着少年眼里的光,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暖意。
这三年来,他看着黑牛从只会写二十七个字的码头苦力,变成能熟背《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的读书人。
看着他把“施医赠药”四个字刻在心里,每天天不亮就揣着银针去码头帮渔民诊脉,哪怕是三更半夜有人敲门求医,也会背着药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跑遍十里八乡,从不含糊。
“薄荷性凉,能疏散风热,清利头目。”楚一凡缓声道,顿了顿,又补充道,“记得把它阴干,别暴晒,不然挥发油跑了,药性就散了。”
他忽然话锋一转,望着黑牛:“黑牛,你愿意自己开家医馆,往后一辈子都守着‘施医赠药’这四个字吗?”
黑牛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河边最亮的那盏渔火,想也没想就点头:“愿意!当然愿意!”
他黝黑的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王阿婆当年总给我煮红薯粥,李大叔教我撑船,张婶子还帮我缝过破了的衣裳——镇上的人都帮过我,我要是能开医馆,肯定让大家看病不花一文钱!”
楚一凡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千金方》。书页边缘都磨卷了,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他当年的批注,墨迹有的已经淡了,有的却依旧清晰。
他把书递到黑牛面前:“那从今天起,你先别碰草药了,先识字。
等你能把这本书通读下来,真正打开了智慧之门,我再教你真正的医道,教你望闻问切,教你辨证施治。”
日子就像河边的流水,悄无声息地淌过,带走了晨光暮色,也带走了岁月的痕迹。
楚一凡的日子依旧是煎熬的——偶尔想起楚建燃烧的魔焰、楚成消散的五行光,想起天命那句“你不过是枚废棋”,心口还是会传来阵阵刺痛,像被钝刀反复切割。
夜里睡觉时,识海深处偶尔会闪过道身、法身消散的残影,那些破碎的灵光刺得他睁着眼到天明。
可每当看到黑牛捧着医书在渔火下苦读,手指在字里行间一遍遍划过。
看到他背着药箱匆匆出门,草鞋踩在泥泞里溅起水花,这份煎熬里,便多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像寒夜里的一点星火,不至于让他彻底沉沦。
三年时间,黑牛把楚一凡珍藏的医书读了个遍,不仅能出口成诵,还能根据病患的脉象、气色辨证施药。
有次码头的老渔民得了急腹症,疼得在地上打滚,眼看就要不行了,黑牛沉着地施了针灸止痛,又连夜配了汤药,守在床边喂了三剂,硬生生把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消息传开后,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找他看病,小小的院子里每天都挤满了病患,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有抱着孩子的妇人,还有背着柴刀的樵夫。
楚一凡只是坐在窗边静静看着,偶尔在黑牛蹙眉拿不定主意时,轻声提点一两句,大多时候,只是望着那片热闹,眼神里有了些微的暖意。
“你如今能断病症、开药方,也算真正入了医道的门了。”
这天夜里,楚一凡看着黑牛在灯下整理药方,字迹虽不算好看,却一笔一划格外认真,忽然开口,“你想取个什么字?往后开了医馆,总不能一直叫‘黑牛’。”
黑牛挠了挠头,憨厚地笑了,露出两排白牙:“楚伯,我觉得‘黑牛’挺好的。”
他指了指院角拉犁的老黄牛,“牛能拉犁耕地,能帮人干活,踏踏实实的。
我就想做一头能帮大家治病的牛,不用换名字。”
楚一凡愣了愣,随即笑了。这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苦涩,多了几分真心的赞许:“好!就叫黑牛!”
他望着少年眼里的澄澈,缓缓道,“牛有坚韧之心,不避风雨,不改其志。你能持守这份本心,比什么都强。”
又过了三年,黑牛的医馆在镇上开了起来。门楣上挂着块朴实的木牌,写着“济世堂”三个大字,是他自己练了许久才写就的。
医馆里每天施医赠药,无论贫富,从不收取分文。镇上的人提起黑牛,没有不称赞的,都说他是活菩萨转世。
楚一凡依旧住在黑牛那间临海的小屋里,只是很少出门,大多时候都坐在窗边,望着河水悠悠东去,一站就是大半天。
这年黑牛三十岁,依旧孤身一人,心思全扑在医馆上,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有时连吃饭都要在医馆对付一口。
楚一凡看着他日渐消瘦的模样,便劝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媳妇,成个家了。”
黑牛却放下手中捣药的杵,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楚一凡。他的眼神比当年更亮了,也更深了,带着几分探究:“楚伯,我知道您的本事不止医道。”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这些年,我见过您夜里对着空处发呆,眼神像望着很远的地方。
见过您指尖偶尔会泛起蓝光,一闪就没了;也听过您梦里喊‘道身’‘法身’……楚伯,您是修仙者,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