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诊室盐水告急!”
“担架队呢?门厅有病人抽搐!快来人!保安来搭把手!”
“纱布!谁看见我放这儿的装碘伏的搪瓷罐——”
混着消毒水味的声浪在走廊翻滚。莫惟明攥着最后半瓶樟脑酊挤过人群时,正撞见一位女同事用听诊器压住个面庞青紫的妇人。她的白大褂后襟沾着呕吐物,袖口被扯脱线的棉纱随风飘荡。
“肠鸣音简直像打雷一样……碧护士!登记这例排泄物有没有淘米水样?”
“稍等!来了来了——马上!”
五米开外的碧玉树高举病例板,自拥挤的人群穿梭。走廊长椅已叠满蜷缩的人形。穿香云纱的太太抱着描金痰盂干呕,黄包车夫裤脚滴着浑浊液体,学生装的少年把额头抵在斑驳的砖墙降温。六月的溽热裹着汗酸味从百叶窗渗进来,吊扇叶片在众人头顶投下恍惚的光斑。
“让让!开水来了!”另一位护士的铜壶在推搡中倾斜,滚水浇在积着陈年血渍的水门汀上,腾起的白雾里浮出此起彼伏的哀鸣。手术室突然爆出瓷盘碎裂声,戴眼镜的实习医生举着染血的器械冲出,差点撞翻莫惟明手里的托盘。
“肠穿孔!第七床需要马上剖腹探查!”他身后传来主任沙哑的吼叫:“先给霍乱疑似病例灌肠!把漂白粉溶液浓度提到双倍!”
配药间的医生不知道去哪儿搭把手了。莫惟明到配药间寻找阿托品。好不容易找到了药,却不知道登记簿被谁拿到何处。医生一个两个都焦头烂额,忙得像门廊处绕着半块融冰打转的绿头苍蝇。那是中午卫生署送来降温的,此刻已混着医患的汗液与泪渍,在地面汇成一道道微小溪流。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如何发生,但它就是让局势变成这样。它是突然爆发的,像是有人刻意为之。莫惟明知道这么想有些阴谋论了,可是他找不出任意的理由来解释,这种疾病为何突然爆发。距离第一位病人确诊,已过去六个小时。这六个小时内,最糟的患者表现出严重脱水的症状。所有的化验都需要等结果,目前没有任何办法确定,这是由什么细菌、真菌还是病毒导致。
忙碌间,他一刻也不停地思考:会是什么人?他有两个不得不怀疑的目标,其一便是殷社。虽然殷红早就被带走了,但曲罗生极有可能授意制造混乱,以大量平民百姓的安全来威胁公安厅放人。而另一种猜测,则是他最不希望发生的。
那就是公安厅本身。
铺垫实在太多,这个可能性与前者足以分庭抗礼。他们的确可以这么做,这样就能对临时拘留的社长定罪。但这代价太沉重了——他们竟然会对普通人出手,而且是他们先前口口声声说,为之服务的曜州公民。早该知道他们有多道貌岸然,可这实在与羿家的目的相悖。
想不通,猜不透,推理不出来。
混乱持续到天黑。子夜的电灯把走廊抻成昏黄的甬道。莫惟明贴着墙根给走廊病人的盐水补液时,瞥见一位男同事瘫坐在化验室门槛上。他的口罩早被呵气浸透,松垮的纱布在下巴的胡茬上结出盐霜,听诊器像条银蛇盘踞在汗湿的颈窝。
三个担架工正用门板抬来新病人,草鞋碾过满地葡萄糖安瓿的碎渣。人满为患的,不仅是中心医院。据说曜州各地的医院、诊所、药房,都在上演着相似的景象。莫惟明摘下眼镜揉了揉累到充血的眼,却被突然钻出的碧玉树低声呵斥。
“能不要摘就不摘!还不确定传播途径是什么……别给微生物可乘之机!”
“又不是全封闭眼罩,要出事我们谁也逃不掉。”莫惟明反驳,“你没有常识吗?只是不知道,潜伏期大概多久……”
人群骚动中,有人打翻泡着止血钳的漂白粉桶,氯气混着血腥味腾起,将整条走廊拖入呛咳的旋涡。方才安静片刻的人群又哄闹起来。莫惟明拉着她,跑到配药房里将门反锁。这里竟意外地安静,不知值班的人被抓到哪儿去搭把手了,连药品的登记簿也消失不见。
但这里也不是空无一人的。四五个医生零散地靠在墙上昏睡过去。他们已经忙碌一整天了,休息时,连口罩也不曾摘下。他们不能让微生物趁虚而入,更需要随时能投入战场的状态。莫惟明和碧玉树躲在角落,小声交谈起来。
“现在有没有出现死亡病例?”莫惟明终于提出了最敏感的话题。
“没有。”碧玉树摇头,“据我所知,暂时没有。我们的同事也都还算健康——至少没有立刻被传染。但就像你说的,有潜伏期也难办。医院挤得密不透风,根本不符合防疫条件。太突然了……”
完全没有头绪。这只是第一天而已,中心医院从未同时接纳如此多的病人。莫惟明很清楚,只要眼镜还在身上,自己——甚至周围的同事——哪怕是接手的病人,终会平安无事。不管是哪种微生物导致的疾病,琉璃心都能发挥应有的作用。
“下午来了个七个月的孕妇,你看到了吗?她要流产了,但是现在产房还没腾出来。我们从来没处理过这种突发情况。”玉树痛苦地说,“别的科室的医生,都被调到内科了,结果其他病患也不能得到及时的救治,还要面临感染的风险……”
“别说丧气话了。”莫惟明也不知自己算不算鼓励,“赶紧回到岗位上吧。我还能撑一段时间,看一会儿有没有睡醒的同事交班。估计我们说这么几句,又有患者被送来。”
他们离开了配药房。刚打开门,莫惟明就听到自己年迈的主任扯着嗓子大喊:
“记者滚出去!恕不接待!没这个闲工夫。你们也别没病找病!回头再说!”
他还以为刚才窗外的闪烁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的雷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