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惠再睁开眼时,眼前呈现的,是褪色的藻井。交错的横梁间布满蒙尘的蛛网,一缕一缕地垂下来,似乎随时会落入她的眼睛。
她慢慢爬起身,感觉四肢轻飘飘的,没有力量,唯独脑袋是沉甸甸的。她疑心自己若不努力将头撑起来,下次弯折时就要弄断身躯。
睦月君为她端来一碗水。他好像能预判到梧惠什么时候醒来一样,也可能他做好了她任何时候醒来的准备。梧惠接过碗,很小声地说了谢谢。低下头,她看见液体呈一种浑浊的灰色。睦月君说,这是香灰水。
梧惠从未喝过这种东西。她知道,是因为初中生病,邻居的老太太让他父母弄烧香灰的水。父母自然觉得这没有依据,纯纯的封建迷信,在家里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她那时候就好奇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味道。
真喝到肚子里,她什么都没能感觉出来,只感觉到咯牙的残渣。
她还没能意识到是自己的味觉系统出了问题。
“我得走了。”
她突然站起身,随之而来的眩晕感席卷大脑,眼前闪着一粒粒白色的雪花。她不得不重新坐在自己躺着的草席上。她发现自己还在庙里,但除了睦月君,已经没有别人了。
“再休息一阵吧。您睡了将近八个时辰,没有吃任何东西。粥可以等今天份的。我给您的香灰水,能顶一阵子,但绝对支持不了长途跋涉。”
他没有问梧惠要去哪里,梧惠也没说。她坐在毯子上,看着庙外。没有太阳,不热;也没有穿堂风,不冷。一切都笼罩在微微暗沉的蓝光下,依稀可见草木的轮廓,分不清是入夜还是黎明。
八个时辰,也就是十六小时。昨天大概是……两三点去的公园吗?那么现在应当是不到六点,太阳正准备升起。也就是说话间,外面的天色明显亮了许多,视野清晰起来。
她重新站起来。
“我已经好了……我可以的。我得去找他们……”
“去哪里呢?”
睦月君终于提出这个问题。梧惠当然不知道,她只是觉得不能留在这里。
“反正不是这里。”
她活动起来,莫名觉得自己涌现出无数的力量。她现在似乎有能力去往天涯海角,依靠的仅仅是这双血肉的腿。睦月君拿出一片蓝色的玻璃,梧惠认出那曾属于母亲的花瓶。
“我问了这里的住民,他们说你曾在某处房前停留。我帮你去寻来他们的所属物,试图占卜方位。”睦月君将碎片放在她的手心,“首先我不得不道歉。这个法术曾经是很灵的。因为你知道的原因,已不再那样准确。何况那座房子里,实在不剩什么完整的东西。也许有,但也被人们拿去了,没有人愿意承认或还记得,有什么是从你家里带走的。而且,家具与装饰并非贴身之物,要通过这些知晓具体的地点,可谓难上艰难……”
这是非常令人遗憾的信息。但逐渐回过神的梧惠,竟浮现出一股相当程度上的温暖。睦月君曾和极月君救过她,现在又帮了她一把,甚至什么都不用她多说。
“……谢谢您,真的。谢谢。”梧惠声音发哽,“那,能确认他们还活着吗?”
“很难。这个法术若没有生效,除了失败的可能,便是目标已经不在人间。过去的人们常无法确定是哪种可能。您不必因此难过,因为我想,法术失效的可能性更大。”
得知确有不在人世的可能,她眼里的失落如涨潮般涌现。
“如果你需要帮助,我会向你提供两个建议。”睦月君说,“当然,你知道,答案并不止这两种。”
“是……什么?”
“我也是活了许久的人,对这片大地的秘密,还是略知一二的。”他笑起来,“我知道这里的灵脉,也知道该如何使用。我仍有余力为你开启,但,有两条路可供选择。”
睦月君拎起禅杖,慢慢向庙宇的门口走去。梧惠跟上前,等待他说下去。太阳升起,阳光让禅杖发出黄金般的光辉。有鸟雀飞来,落在这金属之上,睦月君便不再向前。
“如果你想找你的父母,我会送你到一个地方。我知道,叶月君尚在此处徘徊。而且据我所知,大概在半年以前,她曾在这片区域奔走过一段时间。我不能保证你们一定会相遇,因为我不确定,现今她是否已经离开。不过那里是有城镇的,若无战争发生,你可以搭乘那边的火车去往任何地方。如果真的有幸与叶月君相遇,你便能打探一二。”
“我想去找她!”话音刚落,梧惠又低下头,“可是,奇怪……冬天的时候,她曾和水无君到南国找我们。大概是过年那阵——是一二月吧?那段时间,这里应该已经爆发了战争才对。可是她并没有告诉我……”
“也许她觉得不是时机。”睦月君说,“你可能得亲自问她。”
梧惠迟钝地察觉到,六道无常们云集曜州,是一件多么特殊的事。战争、饥荒、瘟疫在她的国家时有发生,何况是在现如今人口稠密的时代。也许曜州的那些法器,真的重要到值得他们不断地造访。可现在梧惠能够发现,这片土地仍有那么多需要他们的地方。
他们竟是那样繁忙的。
“第二种呢?第二条路通往哪里?”
“曜州。”睦月君回答,“你也可以选择回去。凉月君房间的镜子,与这处主要的灵脉打通。虽然我听闻曜州愈发戒备森严,但换句话说,它也会是最安全的地方。战争很难在那里爆发。你需要面对的,是另一番无声的战争。而凡是战争,都是残酷的。”
可是梧惠想要逃走。她心中的那个声音是这么告诉她的。
不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却必须做出选择。
梧惠的喉头仍感到堵塞。就好像吞咽了刚下马车时,无意中踩到的那枚弹壳。
它仍是滚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