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遇到你,是有因果的。”睦月君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但不确认具体的时日。我也不能一直在这里等。但我来时,你就来了,这便是注定要发生的。”
梧惠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解读额外的信息对她来说太难了,她当下只能理解自己急需知道的事。她迫切地问:
“怎么了?这里怎么了?之前不是这样的,之前……我是不是走错了?好像,有哪里不对。但我确实看到很像我家的地方……”
“这里发生过战争。”睦月君说,“在半年前。”
“我知道。我知道。”梧惠机械性地重复着,“我看出来了。但是,为什么?没人告诉我?我不知道——那时候我不知道。”
睦月君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说话。他一直是这样温和的,但此刻需要“极尽温和”。
“近几十年,内陆战事不断。对政治形势敏感的人,也会经常审时度势,举家搬迁。这座城镇,在一处相对物资丰饶的交通枢纽,但规模很小,是大城市的附庸。你读书的时候,那里很安全,但局势变得很快。你不知道这件事……也许是因为媒体没有报道。像这样被战争破坏的小地方,隔三岔五不胜枚举。当然,也正是因为这座镇子的防护,被视为经济命脉的主城得以保全。”
梧惠的脑海隐约闪过一些声音的片段。似是去年从广播里,听来主城大捷的消息。她的疑虑只停留片刻——常人是很难理解几个文字所埋藏的信息量的。在精巧的**下,损失被远在千里之外的人们忽略不计。可是,本地的朋友也为何没给自己写信?
军阀交战是常有的事。她迟钝地意识到,那些搬家的借口,真的只是为了父母的工作,为了自己的学业而进行的吗?他们在信息敏感的地方工作,也许自有办法得到消息。只是他们无法对年幼的自己解释。也许不说比较方便,也许他们说了但自己没有理解。
“他们在哪儿?”梧惠瘫坐在地上,“我找不到他们了!”
“不要紧张。如果没在这里打听到你的父母,他们很有可能是撤离了。”睦月君指向一个方向,“那里的空地,埋着在战争中牺牲的、无法确认身份的百姓。你的父母即便没有其他亲人联络,你的信息也是可以被查询的。若出了意外,机关会通知你。”
“我……确实没有收到。”梧惠又说,“可是,他们搬家后也没有给我写过信。难道是、是讣告丢了,没能寄到我手里?不……也可能是他们给我的信寄丢了。但是怎么会丢那么多?不可能,我……”
她的语言明显错乱,双手无序地在空中比画着什么。但是她的双腿越来越没有力气。她好像每深入思考一分,体内的力量就会被消耗一分,直到整个人都像泥巴一样融化。但是最贴近胸口的法器还在散发热量,且越来越烫。
像是要将她整个煮沸。
“我看到你的体内有异常的灵力扰动。”睦月君也跪坐在地上,并不介意地面的尘土。他只是不断宽慰着:“请务必注意调整自己的精神状态……若让法器伤主,得不偿失。未曾与你联络有许多可能,或许也是不想让你担心。缘分未尽,相遇只是时间的问题。”
“我怎么,才能不往坏处去想呢……”她的颓然那样显而易见。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伸手扯住睦月君的衣摆:“你们六道无常,是知道的吧?人的生死去向……”
睦月君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她。
梧惠抬起眼,看到斗笠下,那对铭刻着三日月的眼眸布满哀伤。
“曾经可以。”
心口的灼烧感已混为一团,梧惠无法区分在皮肤内侧还是之外。紧接着,有阵阵刺痛产生,愈演愈烈。她想劝自己,别去想,但怎能不去想?
昔日的片段涌现在脑海,决堤的洪水般不受控制。她试图切断自己和回忆的联系,却只是如抽刀断水。她忽然希望自己有个弟弟妹妹,和自己一般大的,好给自己一个故作坚强的理由。再或者,她可以抱紧他们,把所有的眼泪藏在他们的衣领上,再用胸怀接纳他们的苦痛。可这毫无意义。用幻想作填料也无法抹去真实的悔恨。
她去年冬天就该回去的。她想。可是,即便那么做了,似乎也不会改变什么。战争就是这样发生的,不会为平民百姓做出精确的预告。她有幸不去亲眼见证战争的残酷,却不得不面对灾后重建的废墟。不——这里真的在重建吗?
“但……为什么,半年了,这里还是……”
“资源是有限的。”睦月君耐心地解释,“这里不是最正面的战场,比隔壁镇好些。那边发生了直接的冲突,一切几乎夷为平地。与这里不同,那边连来不及撤离的老人和残疾人也没有留下。至少……不论这里还是那里,人们都没有遭受太大痛苦。两场战斗不是突袭,没有发生太多队伍掠夺平民的情况。但,战斗也不是计划性的,所以没有通知人们撤离。”
“它就是,发生了,对吗?”
“嗯。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是意外,是无妄之灾;但对整座大陆上的人类来说,这是一种必然。”
睦月君没有强行拉她,是梧惠自己扒着他,要努力站起来。她忽然说:
“带我去看看。去那个……你说的,埋着人的地方。”
睦月君没有拒绝。他从墙边拿起禅杖——它一开始被放在那里吗?梧惠顾不得想这个。睦月君将禅杖递到她的手中,起到拐杖的作用,让她稳定重心。沉甸甸的金属被攥在手中,她终于有了一点心安的感觉……也仅仅只有一点。
两人向目的地走去。在路上,梧惠依然算得上神志恍惚。有力量迈开脚步,已比一小时前好上太多。强制人在短时间内,面对失去至亲的可能重新振作,是相当残酷的。没有一蹶不振,大约是因为希望仍存。
她毫无理由地想起了莫惟明。不,并非毫无理由。他没有母亲,但在尚且年幼的时候失去了情同母亲的人。而他的父亲,也不符合生物学定义的、父亲的角色。他是如何接受这些的?又是如何平息下来,维持相对冷静的语言,来告诉自己?
她还记得那颠簸的货车上,他是如何用几乎没有情感的声线,讲述自己知晓并终于接纳的事。梧惠暗想,也许她也可以做到,只是需要时间……何况,一切仍是悬而未决。
那么莫恩呢?他又是如何接受这些事实的?还是说他从始至终都不曾接受?她多想问问。至少她没有被父亲逼着杀死自己。这算是一种自我安慰吗?这想法太过恶劣,她产生了强烈的自我厌恶,却又好像只有不断与他人类比,才能确认自己存在的合理性。
她忽然明白,自己不是想要一个弟弟或者妹妹,而是想要另一个与自己相仿的存在。但那个存在必须比自己更加坚强,坚强到足以对抗当下的哀痛,与潜在的悲剧所带来“更大的哀痛”。这样的存在当然是不可能凭空生成的——但她希望有。
阳光如审讯室的炙烤灯。每一缕,无时无刻不在鞭挞她的皮肤,让毛孔溢出痛苦的泪。但与之相反的是,她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寒冷。她的感官失调了,她甚至没能意识到。
“您在担心邻居吗?”
一直沉默陪同的睦月君终于开口。这句话用了一段时间才被梧惠听到;被她理解,又花了一段时间;让她输出反馈,则等待了更久。好在,睦月君并没有催促。
“……还有别人。”她回答,“我没有在这里住很久。只有大学那几年的每个周末,和寒暑假。但是,这里气氛很好,我很喜欢这里……我还认识了很多本地的朋友……”
她没有说下去,睦月君也没有讲话。眼前的景色只是如缓缓展开的画卷,让梧惠没有任何实感,她还是能辨认出,这里曾是小镇的公园。比起现在依然有人生活的地方,这儿展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蓬勃的生命力。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迈过界限,来到这生意盎然的领域的。
雕塑的铸铁底座爬满红褐色锈斑,几匹马的雕塑在风吹雨淋中褪成骸骨般的灰白。有匹小马的脑袋滚落在蒲公英丛里,空洞的眼眶里住一窝棕头山雀。远处的草丛耸动起来,一群喝过粥的孩子们跑到这里嬉闹。梧惠不记得他们的面孔与之前见过的是否相似。
雏鸟们突然发出细弱的啾鸣,惊得草叶间腾起一片铁锈味的尘絮。
人工喷泉池已经干涸,残破的大理石天使雕塑歪斜在水中,裂开的胸腔里探出紫色的蓟草花球;儿童秋千的铁链早已被人们拆去,空留两根生锈的支架刺向天空,常春藤顺着钢管攀升;被炮弹掀翻的凉亭石柱下,野蔷薇从混凝土裂缝喷涌而出,粉白的花瓣落在被打穿的钢盔上。里面只有很少的积水,游动着孑孓。金属内衬的霉斑拼出模糊的番号。
自然的生命力本是这样蓬勃的。公园这种少有建筑的地方,恢复得尤其迅速。
这一切本该给梧惠留下冲击的印象。事实上,这些场景的确以她不知道的方式静悄悄地顺着她的眼睛,沉淀在她心底的某处地方。只是这一切如沉水落叶,轻得令她无法察觉。她全部的注意力都用于抑制胸口的阵痛。
“是这里。”
直到睦月君双手合十,向某处阖眼鞠躬,梧惠才意识到这并非山丘,而是埋葬了近百位无名死者的坟冢。
不,也算不上是无名。一旁有一座简陋的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
“怎么会有这么多……”
“不仅只有城镇的居民。”睦月君说,“还有些无法辨识的士兵。还算完整的,总有人来认领。这儿是留下的人们建造的……距事发地最近处,会发生灭门的不幸。虽然一定有亲戚能认出来,但剩下的人想不来这么多,只是觉得不能任由大家在天光下晒着。”
“……”
“甚至士兵的敌我,也不做区分。尽管人们能够通过军装认出,谁是打破他们和平的一方,但埋到最后,也就没有了怨气。放到街上也只会晒出白骨,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死亡是平等的。
梧惠怔怔地看着这座小丘,又怔怔地走到石碑前,怔怔地看着上面浅浅的字。
并非出自专业匠人的手笔,加之半年的风吹雨淋,变得难以确认。即使如此,她还是强迫自己一个个读下去。孩子们的吵闹声在不远处不绝于耳,梧惠只觉得十分渺远。
她的眼神定在一个地方,不再往下了。
“我在学校,”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有两个好朋友。”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睦月君似乎已经预感到她要说些什么。
“一个班,一个寝室。其中一个家住在外地,毕业以后我们……不联系了。和之前高中、初中、小学承诺的朋友,一样。另一个,是本地的……她没能告诉我,家里的事。”
真相昭然若揭。睦月君能够回应的唯有哀悼,唯有静默。
孩子们的笑声却近了。这些被剩下的孩子,本就常年见不到父母,既不具备理解战争的能力,也无法衡量死亡的分量。在环境的剧变前,只觉得那时的炮火过于刺耳,却无法解读生还的侥幸,只当是另一场游戏。高度关注自我的年纪,更无法识别旁人的麻木与苦痛。
他们手持畸形的树枝,玩着畸形的游戏。
“追不到我!追不到我!”
“啪!我打到你——你死了!”
孩子嬉闹着倒下了。
枯瘦的身躯摔在地上,激起一层阳光烘烤的炎土,也激起梧惠强烈的耳鸣。
她一并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