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湘这半年来随着唐军作战,“抓舌头”这事儿可说是驾轻就熟,她听音辨器早已知晓燕军哨探的藏身之处,那些军士藏在废墟内倒塌梁柱构成的复杂阴影之中,施放冷箭原本极难察觉,不料独孤湘形如鬼魅,倏忽已至面前。
独孤湘近的用手抓,远的施展月影素寒流的功夫以长索飞爪拘拿,放冷箭的军士尚未回过神来,已被独孤湘一一从藏身处拽了出来,摔在路上,另一边,喊话之人也被江朔擒住。
江朔一数整是十人,正是一火,江朔问那喊话之人道:“你是火长?”
那人连忙应声道:“是,是,小人正是火长,尊驾一看就是成名的大侠,我等无知冲撞,还请尊驾高抬贵手……”
独孤湘却伸手在他背后一抄,取出他别在腰后一把小扇子似的东西道:“火长怎有鼙鼓,有道是旅帅执鼙,我看你是个旅帅吧?”
那人反应却快,谄笑道:“女侠有所不知,小人是个旗牌,替旅帅执鼙。”
江朔见其他军士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已知他在信口扯谎,不禁皱眉道:“看你长得倒是一表人才,怎的如此猥琐,既是旅帅,大方承认又如何?”
独孤湘转过来细看那人,笑道:“朔哥,你不说我还没看出来,此人长相确实像个高门望族的公子。”
这时有个被俘的军士高声应道:“好叫贵人知晓,我家将军正是出生五姓七望。”
“旅帅”还不足以跻身将官之列,此军士称那人为将军,颇有调侃讽刺之意。
独孤湘道:“哟,还真是个大族子弟。”
那人见江朔和独孤湘身手了得,便想冒充杂兵瞒混过去,此刻身份暴露,立刻换了一副说辞道:“不错,某出身范阳卢家,二位与卢家结个善缘,日后在江湖上行走,也多个照应。”
独孤湘被他逗得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道:“你看你是个卢家的管家吧?范阳卢氏门庭高阔,族中子弟怎会只做个旅帅?”
先前搭腔的军士又喊道:“好叫贵人知晓,我家卢郎确是范阳卢氏,他阿耶曾做过户部员外郎呢。”
他这番话立刻引来一阵窃笑,江朔心中奇怪,那军士说的似乎是事实,既如此为什么一众军士对这卢氏的公子表现得丝毫没有敬意呢?
独孤湘细细端详起那卢郎,忽然一指他鼻子道:“你是卢磐桓!”
那人闻言吓得“啊哟”一声,似乎被独孤湘隔空一指戳中了一般,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江朔奇道:“湘儿,你怎知道他名字?”
独孤湘道:“朔哥,不是记性最好么?怎么把他给忘了?此贼是卢玉铉的二弟,卢磐桓啊。”
江朔看书确有过目不忘之能,但却不善记人名,经独孤湘一提点,立刻醒悟,道:“是了,确是磐郎。”
那卢郎确是卢磐桓,听二人口气似乎对他了如指掌,不禁又惊又惧,眼珠乱转,却想不起来二人是什么来路,这也难怪,江朔和独孤湘认得卢磐桓时还是少年,这十年来变化极大,而彼时卢磐桓已是青年男子,容貌变化有限。
独孤湘将他扶起,笑道:“二郎多年不见,怎么成了软脚蟹,没事别往地上坐啊,多凉啊。”
卢磐桓却不知其中缘故,颤声道:“女侠,我们认得么?哦……是了,你们定是我大哥的江湖弟兄……”
一般来说,若卢磐桓认定朔湘二人是他哥哥的朋友,不该如此恐惧才是,但见他体若筛糠,止不住地颤抖,江朔不禁奇道:“磐郎,你是害了什么病么?抖得这么厉害?”
还是那军士接茬道:“好叫贵人知晓,磐郎最怕他哥哥玉郎,只因玉郎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最见不得叛国投敌的小人。”
那军士自己明明也是燕军的军士,数落卢磐桓时却大义凛然,似是浑然忘了自己此刻的身份,独孤湘不禁好笑,道:“磐郎,你怎么也是卢家的公子,就算投敌也当换个将军来做,怎么安贼如此小器,就给了你个旅帅当当?”
不等卢磐桓回话,那军士郎声道:“好叫贵人知晓,我家磐郎原是封了个将军的,还做了藁城太守,不过去岁守城不利,城叫唐军夺了去,更兼卢郎举旗反安,河北群起响应,磐郎投贼,却应者寥寥,咱大燕皇帝一怒之下就把他贬为游击,说是将军,其实也就我们这十几个手下,在雒阳城内外打打秋风咯。”
一众军士再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哄笑,江朔皱眉道:“你既知他投贼,却为何还跟着磐郎?”
那军士一拔胸脯,丝毫没有愧疚之意,道:“我等自当兵吃饷,虽也盼着唐军灭了叛军,但为形势所迫,为家小计不得不屈身事贼。”
江朔心想那日风陵渡的戍卒也是这般想法,但若人人都是如此,只是心中盼着唐军反败为胜,却都不肯出力,又如何能扭转乾坤呢?
想到此处,他对那些军士道:“唐军在郭子仪、李光弼的率领下,已经收复了关中、河东的大片失地,不日便要进攻潼关,克复二京就在眼前,诸君若真心系大唐,不如去投唐军,又或者解甲散去,不要再助纣为虐了,不然大唐天兵到时,不免与叛军一同化为齑粉。”
那些军士闻言止住笑声,互相对望片刻,向朔湘二人无声地叉手行礼,自取了兵器,不一会儿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卢磐桓孤零零杵在原地。
他还没想起来朔湘二人是何人,只能尴尬地笑笑,叉手道:“今日闻二位大侠之言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我这便也弃暗投明去也……”
独孤湘却哪里容他便去,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哎……慢来,慢来,磐郎如此薄情?故友重逢,怎得便走?”
卢磐桓勉强堆出笑容却比哭还难看,道:“恕我眼拙,二位是来路,可否提点一二。”
独孤湘道:“磐郎可还记得静乐?”
卢磐桓听了怪叫一声,瘫倒在地,独孤湘的族姐静乐公主,在范阳时曾与卢磐桓有过狎昵之事,卢磐桓如何不记得,但在十几年前静乐就被奚王李延宠给杀了,独孤湘与静乐当年生得有几分相似,以致卢磐桓以为是静乐来找他索命了。
独孤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把把卢磐桓薅起来,叱道:“看仔细了,我是静乐的妹子独孤湘!”
卢磐桓居然立刻反应过来,讪讪笑道:“原来是独孤问老爷子的孙女。”转而一想,她身边的男子想来就是名动天下江朔江溯之,不禁背后又起了一层冷汗。
独孤湘心道我爷爷名号倒是响亮,江湖上无人不晓,想到爷爷不禁神伤,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卢磐桓却没注意到这细节,仍然故作献媚道:“女侠此来雒阳所为何来?”
朔湘二人本没什么具体打算,此刻独孤湘却眼眉一立,道:“去雒阳宫中杀那姓安的老猪狗!”江朔心中振奋:“合当如此,直捣腹心!”,却听独孤湘又补了一句:“你来带路!”
卢磐桓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道:“不,不,不,使不得,使不得……”
独孤湘不屑道:“孬货,这么怕死。”
卢磐桓道:“陛……这个”他本称安禄山为“陛下”,还好立即改口道:“陛,毕……毕竟你爷爷也是安,安贼的座上宾……你去杀他怕是不太好吧?”
独孤湘啐道:“呸!我爷爷是高人雅士,怎会是那泥里打滚的猪狗的座上宾?”
卢磐桓舔了舔嘴唇不敢再解释,江朔道:“十年前你和爷爷虽然住在卢府,却也算得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座上宾,磐郎此说也不为错。”转而对卢磐桓道:“此一时彼一时,安禄山谋逆篡立,天下仁人志士人人得而诛之,你带我们去杀了老贼也算戴罪立功。”
卢磐桓哪还敢不答应,唯唯称是,道:“不过雒阳南城已经几乎化作废墟,老贼在其中广布伏兵,二位固然不怕冷箭,但若惊动了城中的老贼,却大大的不妙了。”
独孤湘笑眯眯地道:“想来磐郎是有法子带我们绕开的。”
她这话说来轻柔,卢磐桓却听出了其中暗含的威胁之意,连忙点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卢磐桓头前带路,引着二人绕城而走,一路向西,江朔约略记得雒阳城的格局,道:“皇城在城北,磐郎怎带我们往西苑去?”
卢磐桓道:“是了,正是去西苑,西苑本是皇家禁苑,如今早无人把守,正好可以从那边绕过城南各坊,直抵天津桥。”
江朔知道天津桥是雒阳宫城前的浮桥,正是南城通往洛水北岸宫城的唯一路径,对独孤湘点点头,二人也不再问随着卢磐桓一路向西,经后载门大街北上,一路所到之处满目疮痍,煌煌帝都几乎化为废墟,向上走了两坊,果然城墙忽然终止,露出一个数百步的大缺口,露出郁密的树林来,便是雒阳西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