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下锚,靠岸整顿花了不少时间,独孤湘急着催促两位教主乘胜渡河,她也好继续追击崔乾佑,然而伊斯却道要在此处等待郭子仪大军南下,再渡河收复潼关,此刻却不可冒进叫贼兵有了防备。
独孤湘道:“既如此,不如先用小舟送我和朔哥渡河,我们到敌军后方去大闹一番,搅乱叛军部署。”
仆固怀恩道:“河南之地乃叛军腹心之地,你们孤身前往太过凶险了……”
独孤湘却道:“我只是去捣乱,又不是明火执仗地对抗百万大军,况且还有朔哥在,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仆固怀恩道:“不如等郭元帅到了再做计较?”
独孤湘跺脚道:“那哪里还来得及?”她本已擒住了崔乾佑却叫他跑了,最是气恼不过,心心念念要立马渡河去抓崔乾佑。
江朔则是担心郭子仪来后,要问自己当日为何在陈仓城下不辞而别,再又牵扯出过往秘事,还是不见郭子仪的为好,便顺着独孤湘道:“郭将军自有大事要忙,我和湘儿只是游侠,留在军中难有大的作为,去河南才能发挥我们的长处,也不需大船,只一叶扁舟供我和湘儿渡河便好。”
正说话间,忽听一声马嘶,黄马溜溜哒哒走了过来,当年江朔与天马干草玉顶黄初见之时,它只是看着老,如今过了十几年却是真正的老马了,去岁江朔将老马留在长安城外,后来再会去寻时却找不到了,今日方知是被崔乾佑俘了去,崔乾佑骑着老马只身逃难却似把马儿亲手送还江朔手中一般。
老马识得主人,侧头往江朔身上蹭十分亲昵,江朔抚着老马的鬃毛笑道:“险些把你忘了。”
仆固怀恩和伊斯、睿息互相对视,心想江朔所言不错,此番收复河东湘儿可谓居功至伟,若得江朔和湘儿同往河南自是极大的助力。
伊斯为难道:“我们所征调的都是上门填阙大船,大船满载军士、兵器,都有用处,却去哪里寻小舟呢。”
睿息道:“江少主于我教有再生之恩,况且大船本就是漕帮之物,既是江少主要使,摩尼教又有何所惜?我这就腾出座船,配齐船工水手,供少主驱策。”
江朔望了一眼大船,笑道:“我也不要你整船,只需借船上一样东西即可。”
上门填阙船专为溯流强渡三门峡而设计,不仅船头厚重,前楼亦不设户牖,只以坚厚木板封闭,以对抗激流冲击。而此刻大船要渡河攻打潼关,却没什么激流险滩,如此坚厚的前楼可说毫无作用,已拆除了几块大木板,把前楼改造成战舰的箭楼使用。
拆下的木板便随意堆放在甲板之上,江朔牵着老马与湘儿登上大船,随手抓起两块船板,这船板厚重不下百斤,江朔却举重若轻一手一块轻巧地提起抛入河中,立刻引发出一阵惊呼。
江朔一拍老马的脖颈,喊一声:“随我来!”自携着独孤湘的手跃上一块木板。
老马极有灵性,长嘶一声,腾身跃起,稳稳落在另一块木板之上,江朔伸手挽住缰绳以令两块木板在河上不至分离。木板既阔且厚,承托住二人一马亦不下沉。
仆固怀恩道:“啊呀!不可,不可,这可太危险了,快回来,快回来……”
却哪里唤得回二人,江朔和独孤湘立于板上向众人挥手,木板几乎没入水中,顺流而下之际仿若二人一马浮在水面上漂行一般,引得岸上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江朔与独孤湘二次此刻内功都已臻于绝顶,自是艺高人胆大,而龙骧天马竟然也不惧风浪,立于木板上欢嘶不已。
然而河中冰凌比他们想象的多得多,水流复杂多变,二人不得靠岸,亦不见崔乾佑的踪影,如此顺流漂了大半日,却见前方南面河岸凸出了一大块,使得河道向北急剧变向,二人看准机会,控制木板撞向南岸——其实说是东岸可能更为妥帖,无论如何总是顺利踏上了河南之地了。
他们上岸之处恰是一座渡口,独孤湘道真巧,江朔却道:“想来自古渡口便设在河水流向变化之地,这样从风陵渡顺水放舟,无需控制,也能到达此地。”
这渡口的屋舍几乎倒塌殆尽了,想来是去岁毁于战火,渡口辕门亦已经被推倒,只留下大半块破碎的木牌,上书“汜津氵”,缺了的那半个字估计是个“渡”字。
独孤湘不知这汜津在哪里,问江朔:“朔哥,漂出这么远,我们这是到了哪里?”她忽然见到不远处有一座破败的关城,道:“难道是到了潼关?”
江朔摇头道:“潼关在风陵渡之西,我们顺流而下决计到不了潼关,我估摸着我们是到函谷关了。”
函谷关建于周代,扼守崤函咽喉,南依秦岭,北濒河水,函谷道既狭且深,最窄处仅一车一马通行,战国时魏占函谷关而锁秦,秦占函谷关而出山东,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汉武帝时将函谷关移到雒阳城西,成了雒阳城的西关。
三国时,因河水位下降,函谷之北露出大片河滩,车马行人可以绕过函谷关直抵关中。故曹魏在秦函谷关以北十里修建新关,因此关城才会距离河边这么近。
之后历朝历代,更重视渭水注入河水处的潼关,至唐时,函谷关的作用已为潼关所取代,因此哥舒翰才会弃函谷关而据守潼关,这最后也成了边令诚攻奸他的理由之一。
当然函谷关在战火中也未能幸免,封常清曾在此分兵拒敌,曹魏时的旧关早就疏于修缮的关城如何经受得起,江朔与独孤湘走近看时,关城早已经受了灭顶之灾,城内竟然还有去岁战死者得尸体,也无人料理,二人看得心下凄然,却也无计奈何,只能快些离开这悲惨之地。
此地距潼关一百五十里,距离雒阳三百里,二人一商量,郭子仪的大军对潼关已成压顶之势,更多的威胁来自雒阳叛军的增援,不如便去雒阳,扰乱叛军的调度,拖延其增援潼关速度。
主意已定,二人共乘老马,一起向雒阳出发,去雒阳的西京道原本十分繁华,此刻道路上却没有一个行人,道路无人看护,砂石路面上杂草丛生,路旁野草有一人高,二人倒也乐得清净,策马在宽阔的直道上向东飞驰。
独孤湘这才想起先前都是自己在说这数月的故事,问江朔分别后的经历,爷爷和爷娘可还安好。
江朔告诉她葛如亮夫妇护送柳汲、空空儿等人去了蜀中,自己一直在关中寻找独孤湘未去蜀中与他们会合,想来现在应该在成都府吧,江朔遍访关中山川寻找湘儿,他错在只在山野无人处搜寻,屡屡与湘儿失之交臂,其实还有一层,就是江朔有意避开唐军和朝廷,有意避开唐军之故。
独孤湘听说爷娘无恙,正感欣喜,却听江朔告知爷爷独孤问与北溟子双双殒命于陈仓城中,独孤湘与爷爷感情最好,闻言不禁悲从中来,哭了好一会子,江朔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说独孤问与北溟子酣战后力竭而亡,死前哈哈大笑倒也畅快,独孤湘叹了口气道江湖儿女本该如此。
二人一路诉说前情,有笑有泪,路上既无旅人也无关卡,他们除了歇马便是赶路,寅夜也不歇息,第二日拂晓便到了雒阳。
他们险些错过了雒阳城,只因雒阳城不似长安,当年封常清率军死守雒阳城,与安禄山叛军逐街逐坊的争夺,激烈的巷战将雒阳城几乎完全摧毁,晨曦下二人还道是一座青灰色短冈,走近了才发现是雒阳千疮百孔的城墙。
二人虽知战争之酷烈,却也想不到会是如此残破景象,二人缓辔任老马自踱入城,城内也是一片废墟,独孤湘道:“朔哥,这城……仿佛是死了一般……”
江朔亦有此感,此刻的雒阳便似伏地的死尸,虽然生前锦绣富贵,死后荣华烟灭、绮罗成烬,只剩下朽坏的躯壳,高楼广厦房倒屋塌之后化作的废墟低矮了不少,目之所及空旷凄怆,间或有几道木梁木柱坚强地立在那里,却显得更是悲凉,哪里还有往日“凤楼十二重,四户八绮窗”的帝都风貌。
二人正唏嘘间,忽听人高喊道:“什么人!”
不等他们回复,另一边破空声响起,几枚羽箭向他们射了过来。
安禄山在雒阳称帝,这雒阳城自然是有人把守的,但城墙在战乱中已经被毁,燕军不在城墙一线设防,而在城内残垣断壁之间密布眼线岗哨,见江朔、独孤湘二人骑马而来,有人出声喝问,有毛糙的已经等不及射出羽箭了。
区区几枚寻常弓箭射出的羽箭,二人自然不怕,随手将其打落,独孤湘笑道:“来得好!正不知道路途,朔哥,你护着老马,我去抓个舌头来!”
话音未落,独孤湘已纵身跃起,向废墟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