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纯一把推开他,“我要去找你,他不让,说人生地不熟的,陪他说会话,多大人了,还当自己三岁小孩呢。”
听到静纯跟她告状,放在平时,缘子肯定要笑话他俩,然后各打三十大板。
但是此时,她真的笑不出来。
赵竑看着缘子丢了魂儿一样的神情,心中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他每次担心害怕失去静纯的时候,都是这样如丧考妣。
“你……”赵竑犹豫着,还是问了出来,“这么爱他?”
缘子微怔,没有想到赵竑竟然问了这样一句,静纯也不自觉去瞟他,这是……吃味了?
缘子微微一笑,“什么爱不爱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
身后的蝶漪眼神晦暗难懂,只是如此吗?
缘子又坐在这里和赵竑聊了些有的没的,静纯算是看出来了,连基本的客套寒暄都不是,问的这些前言不搭后语,多是他们曾经和她提起过的,她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
赵竑被她这个样子也问的难受,但又想多说些什么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免得一直担心那个金人。
一时三刻过去,缘子清晰地记着时间的流逝。
噔噔噔——
缘子的耳朵一动,这个急促的脚步声应当是阿烈的。
赵竑还在说着什么,就见缘子突然站起身来去开门,昨晚那个劝她回来的亲卫气喘吁吁地在她面前站定。
“怎么样?”
赵竑看不到缘子的脸,但从声音中也能察觉出焦急和些微的颤抖。
“找到了,人没事,在医药院……”
话音未落,缘子就冲了出去。
静纯看了一眼赵竑的神色,嘴角挑了挑,这人应当没见过缘子如此慌张吧。
缘子的脚程很快,阿烈跟在后面喘着气将事情禀告了一番。
完颜琮和宝嘉去转移最后一户人家,老妪带着她的孙子,说要等他的儿子回来,好不容易劝动了祖孙二人,洪水却迅猛袭来。
当时已经来不及带着祖孙转到高处去了,两人便当机立断,拆了两个门板,分别带着祖孙二人顺着洪流漂到更下游。
洪流将四人带到了沙河对岸,正好遇到了来探查情况的几名金兵,不知为何,这几人竟然认出了完颜琮,两人借着洪水的势,杀死了他们。
对岸不安全,他们又乘着浮板去到一处险峻处藏着,那里有一棵断了一半的树,刚好够几人歇着,想等雨势和洪流弱了一些再往回赶。
宗祯和荆彬带人去的时候,完颜琮和宝嘉正带着两块浮板往回划,但浑身湿冷又经过一场力战,两人明显将要力竭,完颜琮还将自己的衣裳给了稚童,连嘴唇都是白的。
宝嘉在被救上岸的时候就昏厥了过去,完颜琮意识还算清醒。
祖孙二人身上也有许多划伤,直接带去了仁济堂。
缘子见到完颜琮的时候,医官正在给他喂药,看到缘子进来,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来。
当时的缘子没有心情去形容心底的复杂心情,事后回想起来,完颜琮唇角当时的弧度,恰如枯荷勉强托住一滴露水,耗尽力气,也要悬着摇摇欲坠反射出来的光。
她走过去亲自搭脉,好在只是着凉受寒和外伤,他的旧疾似乎还在沉睡。
医官有眼色地退候在一旁,给两人留出空间。
“又叫你担心了。”完颜琮说着一句话似是用了所有力气,说完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缘子将他的手放进自己的掌心摩挲起来,期待能传递自己身上的热量给他,“说这种话。”
缘子剜了他一眼,然后又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我在呢,睡吧。”
在她心里,人回来比什么都好。
完颜琮似是顺从般地合上了眼,不一会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门外看了一会的赵竑碰了碰宗祯,“我总觉得这个人心机深沉的很,缘子该不会被他的外表和虚伪骗了吧。”
宗祯看了一眼这位临安城中光风霁月的皇子,也是无数少女梦寐之人,此时竟然怀疑缘子是被外表蒙蔽。
他第一次见到完颜琮这番做派时也是不久之前,想到翩翩当时的话,宗祯不仅戏谑道,“你觉得他长得比你俊美?”
赵竑一愣,没想到这种话有一天竟然能从宗祯的口中说出,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你不会以为我是在吃醋吧?”
宗祯也不想打扰屋内的二人,随着医官一起退了出去,赵竑见他不答话,追在后面问,“你真这么想的?我也不是从前的我了,我是真的担心她。”
宗祯终于停下脚步,“你该相信缘子,她那么聪明,会被这么浅薄的东西蒙蔽?几次死里逃生,不是全凭运气的。”
“这我当然知道……”赵竑还要说什么,就见荆彬走了过来,他止住了话头。
荆彬向赵竑拱手示意,然后对宗祯说,“那祖孙俩已经安置好了,身上并没有伤,就是小孩子被吓得不轻,起了高热,老妪看他这样也心神不宁的。”
宗祯颔首,“能从那样的险境中逃生,本就是大难不死,路遇金军,竟被保护的没受一点伤,现在的这点小毛病,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荆彬也非常认同,“刚刚我过来的时候,看到孟将军手下的人还去问他们遇到金兵的情形,听起来应当是个五人小队。”
“他们还遇到了金兵?”赵竑脊背有些发凉。
荆彬便将阿烈对缘子叙述的又对赵竑说了一遍。
赵竑心内骇然,但嘴巴却不饶人,“他既这样勇武,怎又偏装出一副文弱的样子?”
宗祯垂眸含笑不语,荆彬脑子一转,也知晓他在说什么,便道:“他医术高超,也善用毒。”
赵竑眯眼,似乎想到了什么,“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蛊毒?”
看他一脸神秘又变幻的表情,宗祯不想理人,抬腿走了,荆彬也表情尴尬,“我那边也还有点事,先告辞。”
赵竑找不到知心人,有些气闷,回头看到靠在栏杆处的静纯,刚想和她说点什么,就见她也冷哼一声,转头走了。
说不定这些人都被下蛊了,某人如是想,传了一封信回临安。
三天后,枣阳恢复了清明,修缮的工事有条不紊,村民也都安置完全,孟将军派人清点伤情,有数十兵士受了外伤和伤寒,无人牺牲,这已是最小的代价,反观对岸金军的惨状,这和打了一场大胜仗无异。
缘子如约为将士们庆功,把酒言欢,还燃起了篝火。
洛雁和翩翩手上的血痕还未消,拉着不愿加入的小武和宗祯载歌载舞起来,静纯和灵芝带着蝶漪和雨歌一起加入,蝶漪向缘子投来求助的目光,缘子挥挥手,去玩吧。
不少将士们也加入了队列。
看着身边笑得开心的清澜和阿烈,大手一挥,“你们两个也去!”
两人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完颜琮的身体恢复过来,问道,“你怎么不去?”
缘子的脸在篝火下映得通红,“我这不是留下来照顾你嘛!”
宝嘉随即皱眉,立刻拉起缘子,“走走走,怎么能少了主角。”
缘子一入场,就被众人推到了人群中心。
曾钟娥看着孩子们玩闹起来,心中暖暖的,真好啊,这里没人说这样不行、不好、不合规矩,只有你想、你敢、你愿意。
赵竑看着此情此景,又想到了那边的新安江之游,这么多年,盛况重现。
尽管有几人不在,但感觉却更纯粹了。
他站在场外感慨着,偏又觉得有个人十分碍眼,被宗祯和静纯双双制裁过后,他派苍翎去查、让孙先生去研究,最后的结果都是……
这个人不可能会蛊毒,缘子和众人也没有中蛊的迹象。
赵竑再也不能忽略大家对完颜琮的接受程度,憋着一口气,想要好好打压他一番。
计上心头,他开口道,“抗洪大胜,诸位将士有功了!”
将领们已经知晓赵竑身份,看到他开口,打了个手势,场上全都静了下来。
他又上前一步,朗声而起:“光是饮酒吃肉还不够,不如明日,我来添几个彩头,来场校场比试,如何?”
众将士纷纷叫好,缘子也觉得并无不妥,没有阻止。
只见赵竑目光扫过完颜琮,“我听闻杨大夫不仅医术高超,还足智多谋,前几日更是护卫村民脱离险境,还顺带杀了数名金兵,不若你我二人也凑个趣,下场比一比,让将士们开开眼?”
场上的气氛瞬间微妙起来,谁都知道杨大夫平时温文尔雅,哪是个会舞刀弄枪的,杀了金兵多是靠计谋和洪水的势,他身边的宝嘉才是有身手的,况且这两天人家的伤才刚好,这哪是比试啊……
缘子蹙眉,没想到赵竑这时还耍起了性子,刚欲开口,完颜琮却直接迎上赵竑的目光,语气温和道,“公爷有命,草民自当奉陪,只是草民力弱,怕扫了您的兴。”
赵竑听他自称草民,心中没有快意,只有厌恶,他是金国的王爷,自己和他比试也不算以势压人,外人不晓得,他却无愧。
甚至,他觉得这不仅是两个人之间的比试,更是两国之间的较量。见他应下,赵竑笑道,“杨大夫过谦了。我有一把御赐的玉螭战弓,我们不比蛮力,就比射箭,百步之外,立把而射,你赢了,这战功就赠与你。”
缘子一听竟然比的是射箭,有些哭笑不得,抬眼看向完颜琮。
“恭敬不如从命。”
欢歌继续,缘子回房后才问他,“你身子刚好点,完全可以推了去,为何非要应他。”
完颜琮极轻的笑笑,“没事,总不能……一直让他们以为你选了个一无是处的人。”
缘子心中酸涩,完颜琮放弃在金国的一切追随她来这里,隐姓埋名,遭受她身边人的质疑或白眼,心中定是不好受的,自己除了抱抱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将头搭在他的肩上,从后面搂住他,“他们不知道,我知道就好了呀,贵和在骑射上不是你的对手,你赢了他,他也不会服气,日后更加难缠。”
完颜琮将自己的头与她的额头相抵,蹭了蹭,“放心吧,我有分寸,睡吧。”
次日校场,旌旗招展。
赵竑一身劲装,挽强弓、拉满月,“嗖嗖嗖”一连三箭,全都正中靶心,引来满场喝彩。
他得意地扬扬下巴,将弓递给完颜琮,“请。”
完颜琮接过弓,掂了掂,然后搭箭开弓,他的工作并不刚猛,甚至显得有些舒缓,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病愈的缘故,清澜的心都跟着提到了嗓子眼,这个郓王要是不行,不是丢执金吾的脸嘛。
“咄!”
一声轻响,众人齐齐看去,那支箭竟也正中靶心,清澜跟着松了一口气。
静纯和宗祯等人在看台上坐直了身子,有点意思。
第二箭出,仍是一样的结果。
赵竑的脸色微变,若说第一次是巧合,那这次,就说明是实力了。
他……失策了。
若是平局……到时又当如何?
正当赵竑的脑中一片混乱时,完颜琮第三次拉开了弓箭,瞄准靶心……而后,突然眸光一凝,箭头微扬,箭矢如一道流星般在众人的屏息箭射向空中……
一只正在飞翔的鸟雀无辜受难。
满场死寂。
报靶的获者拿着射中鸟雀的弓箭不知如何是好。
完颜琮放下弓,轻咳两声,面色好像更白了几分,语气依旧温和,“草民无能,手滑脱靶,您赢了。”
赵竑僵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完颜琮根本就不是手滑,他是故意的,射中飞鸟的难度与固定靶想比高下立见,按照规则他赢了,但不仅赵竑自己知道,场上的许多人也知道,他输了。
他感到羞辱,这比平局更难令人收场,再看缘子站在一旁,极力压着唇角的弧度,原来她早就知道。
恰一阵风卷过校场,赵竑觉得头皮发麻,正想要再比些别的,找回场子,忽有卫兵来报,“知军大人,杨将军来了!”
缘子精神一振,此时也顾不上其他,回首对清澜道,“回府中通知母亲,我去城门相迎。”
几位重要将领得知杨将军来了,也整理衣装,准备前去。
完颜琮向赵竑略一颔首,跟着缘子离开了。
“公爷,”苍翎凑到赵竑耳边,“这个完颜琮应当是个骑射高手,射柳应当也不在话下。”
赵竑睨了他一眼,给了他一个“用你说”的表情,早干什么去了。
他也得去门口迎一迎杨将军,抽空也要说道说道,这个金人心机深沉、道貌岸然,绝不能留。
杨祖春本也是又要回到枣阳地界,听说这次暴雨不仅没有伤亡,还淹了金军粮草,更快马加鞭地往过赶。
在城门口的一阵客套寒暄后,缘子便带着自家爹爹回了府上。
“你这次真是做的不错,周围几个州县都糟了灾,没想到还要靠枣阳救济。”
枣阳在朝廷的赈灾物资到之前就已经派车队去了附近的几个县,唇亡齿寒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还要多亏了贵和,他有治水经验,还带了能人过来,可帮了我们大忙。”
杨祖春拿出手指隔空“大不敬”地朝赵竑点了点,“你这本是个错处,但也不妨说成未雨绸缪、心系社稷。”
众人全都笑了起来。
杨祖春这次不是自己过来的,他还带来了贾涉,这人听说女儿来了枣阳便舔着脸要跟来。
“临安太远,我走不得,既然都到了枣阳,我回去自罚便是。”
他身为楚州知州,擅离驻地是大事,但知道女儿就在枣阳就按捺不住,尽管他知道自己可能遭遇什么样的冷脸。
果然,雨歌见到他没有激动、没有愤慨,和当初见到史氏时截然不同,她只是淡淡地点头、行礼,说了声“父亲安好。”
贾涉若不是看在有诸多人在,估计要泪洒当场。
他只能跟着入座,与大家一起“其乐融融”。
饭后,贾涉单独找到了雨歌,曾钟娥也推了雨歌一把,“你们爷俩单独说说话。”
雨歌不知说什么,就问了“母亲可好”之类的,然后又说了“季奴一切安好”。
“我不想听这些,我想听听你的事,关于你自己的……”
雨歌哑然,这些年,她在将军府事事以姑娘为主,凡事都不会先想着自己,让她忽然这样说,她竟不知说什么。
但是她又不会将这些话真的和盘托出,会置将军府于不义,也会让他们对自己徒增怜悯,自己不需要。
缘子悄默默地在远处躲着,猛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竟是自己的爹。
她回头吐了吐舌头,杨祖春却道,“走,我有话和你说。”
府内花园中,一行人用完午膳又来这里喝茶。
“你就算赢了又如何,缘子的心思根本都不在你这,结果自讨苦吃。”静纯一如当年刚下山时的神情,戏谑道。
赵竑眸色深深地望着她,又急道:“我到底要说几次你才能明白,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唉,算了……”
宗祯和翩翩对视一眼笑笑,“你早该想到,他若真是心思单纯的,又怎会在金国知道缘子的身份下还能护她这么久,别说这算什么护着,现在缘子能全须全尾的站在这,他定是用了心思的。”
荆彬接着道:“若是担心他对缘子好不好之类的,你也大可不必操心,缘子比我们任何一个都要坚强,也有更大的抱负,不会发生你所担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