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安背着瘦弱到如同秸秆的少年,凌空而起,空间十字光带着二人,向前飞行。
掠过群山原野,掠过无尽的荒漠与沙滩,掠过濒临破碎的天穹,掠过满目疮痍的大地、掠过日月与星辰……
身后的心跳,越来越轻。
有温热的血液流到苏明安肩头,是少年在渗血。苏明安知道,基因崩坏的死状会恐怖无比,器官全身衰竭,细胞死亡,系统性崩溃,全身化作烂泥,最后没有一处地方是人型。
脊背变得越来越湿热,也越来越温暖,像是有个小火炉在背后燃烧。
仿佛命运最终施舍的一丝怜悯,或是极致残酷后一个漫不经心的玩笑,苏明安仰头望去。
——天穹之上,一轮朝阳,天穹如照,日光璀璨,如此美丽。
宏大、柔韧、包容万象。它将遥远的天际线染成氤氲的、羞怯的暖橙,随即,色彩宛如油墨铺展开来,流金、赤丹、柔粉、霁青……无数色彩在云霞间流淌。漫过破碎的山河,抚平大地的伤痕,整个世界仿佛刚从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噩梦中苏醒,沐浴在一种新生的宁静之中。
天穹之外,巨大的方舟正在缓缓着陆,漂泊已久的人类即将步入这人世。有人哭泣,有人欢笑。
“新世界!我们来了!”
“我一定会过得更好的,我才不会被人欺负……!”
“妈妈,这颗星球好漂亮……”
苏明安的黑发染上暖色,温柔地包裹住他背上正在无声无息崩解的少年。
“再给我一点时间……”他咬紧牙关,呢喃着。
他想把小国王带出去。
看啊,小国王梦过罗瓦莎的那么多事,他肯定对以后的旅程有所帮助。再说了,小国王经受过很多实验,这些经验虽然很痛苦,但他也愿意帮助更多人活下去。所以,把他带出去,有意义的。
而且,那天的生日蛋糕很好吃,童话故事也很有趣,他们还没有写完最后的曲子。
“咔咔咔——”碎裂的痕迹越来越大,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
——“你终于能出去了,灯塔教主。这里不该禁锢你。”
“再给我一点时间吧……”苏明安呢喃。
——“出去之后,真正做这场梦的苏琉锦大帝也会醒来,你一定能找到他,一定能和他一起变成太阳鱼,在天空中翱翔……”
“再给我一点时间……”
——“你要履行对我的承诺,让他,不要再冷了,不会再冷了……”
“我一定会把你带出去……”
——“今天的太阳,好温暖啊……”
苏明安停下脚步。
眼前,是流淌着蜂蜜与牛奶的童话王国、甜蜜的糖果街道、欢笑着的臣民、是趾高气扬的小国王。
“走吧!圣使,飞起来!我们去击败他们!”鲜红的绸布在他眼前飘舞,意气风发的健康的小国王挥舞着拳头,拉起他的手,笑得张扬。
【“砰!”】
少年比划着手指,对着空中的太阳鱼,发出稚气而认真的拟声词。脚下是巧克力石板路,空气中弥漫着糖霜的甜香。
【“圣使,快看!是上签哦!”】
他举着那只永远只会是“上上签”的木签,笑容比冰淇淋还要甜蜜,信誓旦旦地许诺着虚假而美好的未来。
【“走吧!圣使!我们去击败他们!”】
他意气风发地指向远方糖果城堡,身后是q版扁平的臣民,欢呼声山呼海啸。他们一起飞过云朵,斩开巧克力河流,如同无敌的勇者与国王,在一个没有伤痛的世界里所向披靡。
【“太阳鱼不会来……因为,我可以成为太阳鱼。”】
在温暖的夕阳糖霜屋檐上,少年眉眼弯弯,笑着说出最叛逆的誓言,攥紧他的手,义无反顾地抛却王冠与宝石,从最高的幸福之巅一跃而下,主动结束了自己安全美好的梦境,从实验罐里走出,为自己宣判死刑。
原来水母想要自由,真的要付出被太阳烧化的代价。
不知锦之梦为鱼与?鱼之梦为锦与?究竟是他在梦中变成了一只蝴蝶,抑或蝴蝶梦见了大帝?
太阳鱼不会来,因为他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水母。他会让所有人知道,太阳鱼根本不需要吞噬水母长出翅膀。
他拥有一双比翅膀更美的鱼鳍。
荒凉的旷野被朝阳染上金红,风呼啸着刮过,带着星球初生时凛冽的气息。
“……嗒。”苏明安停下了脚步。
——他们站在一片苍白的荒原之上,白色的砂砾犹如细碎的骨骼,在狂风之下打着旋儿,遍地沙尘,石子飞扬。
这里,正是未来红塔的位置。尚未经过任何文明雕琢的、最原始的红塔。
也是梦中糖果王国所在的“位置”。
自始至终,虚弱的少年一直趴在苏明安背后,刚才他只是用又轻又缓的声音,重新描述了一遍在梦中,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是如何骄傲妄为、热情四射。
没有暖风与蜜糖,没有大臣与百姓,唯有荒凉无垠的旷野,与几只尚未进化完成的普通虫类。
苏明安将背上的少年放下,让他倚靠在一块风化的巨石旁。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琉璃。
完成了。
他把他送回家了。送回了这个只存在于梦中的、“家”的坐标。
……这是少年唯一的家。
朝阳的光芒洒落,少年苍白的面容映照得近乎透明,长而密的白色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阴影。
他安静地闭着眼,仿佛只是在这场荒芜的日光中沉沉睡去,随时会因为一句“太阳鱼来了”而惊醒,然后跳起来,比划着他毫无杀伤力的“手指枪”。
“……我知道的。”少年的嗓音轻得像羽毛拂过沙砾,“……时间,不多了。”
苏明安不言,从徽白给的医疗箱里翻出药物,用废墟世界的生物知识分析,判断能否延长苏琉锦的生命。
“维生剂……没用的。我感觉得到……”苏琉锦极慢地眨了下眼睛,视线似乎无法聚焦,“身体里面……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融化,碎掉……先是骨头,然后是内脏……最后,大概……会变成一滩……很难看的东西吧……”
他的嘴角艰难地向上弯了弯,试图形成一个自嘲的弧度:
“从几天前……我就察觉到,使不上力气,走不动路,生命即将走到终点……我确实希望……梦境继续持续下去……我想活……”
“但我听到了,你说过……外面的那些人……他们还在嚎哭……”
“堂堂小国王,怎么能让他们继续嚎哭,继续受苦呢……”
“于是,我下了一个决定,你不能被困在这里……你要去……更遥远的天空。你要……让那些人不再嚎哭。”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微微蜷缩,苏明安能感觉到掌心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肤,触感黏腻湿热。
“我经常会……头晕眼花昏倒……醒来后,我像疯了一样继续看书……我渴望知道更多事情……”
“那么多书……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世界那么大……星辰大海……我不希望自己的生命如此短暂且贫瘠的终结,我多么希望像历史伟人一样留下点什么……而只要自己读书够多,是不是就可以了?”
“我拼命地读……想着……哪怕我只活几天……只要读得够多……我是不是……也能像那些……青史留名的人一样……不算……白活一场?”
“……可我……只能编出……食人花和勇者……的童话……”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我好想知道……真正的上学……真正的作为一个普通小孩学习……真正的……是什么样子……”
那双金色瞳孔逐渐开始涣散,但他仍固执地望着苏明安的方向:
“很多次,我都希望这是一场噩梦,最后醒来的是我,我就是大帝……我还可以见到你……还可以与你飞向天空……”
“……可是……”他闭上眼,极轻地摇了摇头,“……我坐不起来……也飞不动了……”
“……你跟我说过的……外面的那些人……他们还在嚎哭……”
他的声音低下去,几乎成了气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下定决心的平静。
“……你不能……留在这里……”
“……陪我……这只……快要融化掉的……水母……”
“……你值得……更远的天空……”
他不该被禁锢在这里。
他值得更好的。
苏明安找出了一剂药剂,他调试着剂量,为了维持苏琉锦的清醒说着:
“苏琉锦,我们继续讲完那个故事怎么样?大帝和教主没有被食人花一口吞掉,他们奔向了宇宙……”
这一刻,他听到面前传来极轻、却带着清晰笑意的气音,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
“……好啊。”
“我们……把故事……讲完……”
苏明安深吸一口气,迎着将万物渲染得无比温柔的朝阳,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续写只属于他们的童话:
“大帝和教主……没有被食人花吞掉。他们的歌声里……有爱,有勇气……食人花从未听过如此复杂的音乐,它们被打败了,化作了一片散发着莹光的草原,照亮了他们前行的路……”
他感觉到少年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点头,又似乎只是无意识的痉挛。
“他们……继续前进……”苏明安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但他强迫自己说下去,将针剂扎入苏琉锦胳膊,“他们飞过了……最高的塔,发现塔顶没有沉睡的勇者……也没有被困的国王……”
“……那里面……有什么?”声音微弱地接上,带着纯粹的好奇,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听故事的孩子。
苏明安的视线模糊了,他收起空掉的针剂,睁大眼睛,看着前方被朝阳染成金红色的云海,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
“塔顶……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扇……通向星空的门。”
“原来所有的传说,都是为了指引他们……来到这里。”
“大帝和教主对视一眼,笑着手拉着手……一起……推开了那扇门——”
他深吸一口气,握住少年的手:“门后面,是比我们看到的……还要广阔、还要美丽的……星辰大海。”
“数不清的星星像钻石一样闪烁……星云像最柔软的丝绸……他们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成为任何想成为的样子……再也没有实验室,没有针剂,没有冰冷的玻璃罐……!”
“他们……自由了。”
故事讲完了。
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风掠过耳畔的声音,和前方越来越微弱、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声。
“真好……”
许久,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响起,带着无限的满足和憧憬。
“他们……自由了……”
苏明安没有看苏琉锦的样子,他始终低着头,他知道此时苏琉锦的样子血肉模糊、狰狞至极,就像那些被揉成血肉扔进回收机里的同胞。
“苏明安,灯塔教主……故事的尽头,我会在那里等你。”那个声音逐渐变得沙哑、模糊,似乎声带也在融化,化为血糊。
“只要你走到最后,完成了一切,直到与朋友们幸福地白头到老,了却一生……你一定会再见到我。”
“那里会有数之不尽的糖果,流淌着奶与蜜的王国,我会戴着国王的冠冕,执起权杖,在无尽的春风与温暖里等待你。”
“你一定要……”
小国王下意识伸出手,但双手已经化为了不断下坠的烂泥,骨骼支撑不住他的动作,整个人向前如同液体扑去……
苏明安下意识接住扑来的一团液体,触及满手黏腻。
他几乎以为自己抱住了一滩血泥。
连骨骼与血肉都软化了,还能吸收什么针剂吗?
那摊血泥埋在苏明安怀抱里,似乎要努力遮掩他化为烂泥的脸庞,又像是要用力抱紧他,紧紧地,不放手。
“在道路与河流的尽头……你一定会遇见我……”血泥低声道:
“没有疼痛、悲伤、失去与牺牲,没有背叛、欺瞒与疯狂。我就在那开满笑脸花的河流尽头等待你。”
“我会站在那里问你,这一路玩得怎么样?开心吗?理想实现了吗?旅途愉快吗?”
“白发苍苍的你,便会笑着回答我——是啊,你得了胜利,你赢得了自己的理想,你在这一路上是满足且快意的!要记住,是你选择了向前的道路,这道路从不会亏待你,你也不曾亏待任何人。你已然逆转了注定的命运,你是永远的胜者,苏明安!”
“那样的话,我会露出快乐的笑容。”
“我的征程还没开始便结束了,但你不一样。”
“在那开满鲜花的河流尽头,你要挺起胸膛,骄傲且快意地对我说——”
“‘国王啊,我从不后悔与你相识!我度过了快意且幸福的一生,我实现了理想,所有人都以我为傲,我与我所热爱、也热爱于我的同伴们携手走过了浩荡春风!’”
“‘国王啊,我是幸福的,我为你带来了喜讯!’”
温热的东西将苏明安的手掌打湿,他努力掩住自己的表情,不让自己看见苏琉锦最后的模样。小国王是如此骄傲,不会容许。
然而,这一刻,一滩温热的、几乎融化的手骨将他的下巴缓缓抬起,让他注视怀里的血泥。
——小国王的全身都已化作流淌的血色液体,唯有四肢与躯干的轮廓依旧存在,头颅几乎垮塌,但仍保留着一双染血的眼睛。
那张看不清形状的嘴唇缓缓开阖,吐出几乎无声的话语:
……
“他们都在教我如何变美好,变伟大,变圣人,只有你教我如何做恶人。”
“于是我学会了欺骗,学会了隐瞒自己的身体,学会了该如何送出你。”
“我的脑海里有一段话,我不记得为何存在,但我觉得,很适合说给你听。”
“当故事走向了终局,命运吹响最后的冲锋号,方舟抵达了彼岸,人与人之间不再是云雾缭绕的孤岛……我希望那一刻,你能取下束缚已久的冠冕,走向真正的幸福。”
“我希望……那些暗中帮助我的人、那些无辜的人们……都能幸福。”
“我希望……破除一切残忍的、黑暗的、痛苦的。
“我希望……你能实现理想,飞向天空。”
这一刻,他举起形状模糊的手,融化的骨节微微变动,仿佛扣住了三指,大拇指轻轻扳起。
一个几乎看不出来形状的手指枪。
——你知道吗?在这里当国王,要是想惩罚别人,可以这样。
“砰。”他对准近在咫尺的苏明安的额头,轻声开了一枪,
“朕要让你知错……你错在太过善良,太过完美,总会想救根本救不了的人,苛待自己去做极难做到的事,做不到就把所有错误揽在自己身上,觉得自己选错了……朕要惩罚你这种想法。”
“朕要惩罚你,”他的手掌逐渐无力,头颅逐渐低垂——
“惩罚你得到所有的爱,惩罚你身边的每个人都喜欢你、呵护你、爱着你……惩罚你实现理想后,再不会遇到任何困扰你的事……”
……
“砰。”
“朕惩罚你,苏明安,”
“这一生无病无痛,无疾无忧。”
……
那双盛着融金般光彩的眼睛,仍如出生般热烈且纯真,仿佛一只刚刚诞生的于这世上的婴孩。
人生太短,他死时,仍如初次诞生。
略带稚气的惩罚声几乎贴在苏明安耳廓,温热的液体流过了肩颈,轻轻滑落——
声音越来越轻,仿佛风中残烛,生命不可逆转地从他体内飞速流逝。
“自诞生后,我最喜欢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弹钢琴。真是,太好了。”
……
【“汝——吾问汝——”小国王趾高气扬道,】
【“圣使啊,汝是吾的Servant吗?”】
……
【“嗯。没有伤害也不会疼痛,但是,任何人只要看到我这样开枪了。”苏琉锦比了比手势:“就会知错哦。”】
……
【“你看,是上签对吧,我一定能带你离开的。”】
……
【“我好冷……教主……”】
【“不会冷了。”】
【“再也不会冷了,大帝。”】
……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
……
【“大帝只需要作为大帝,享受幸福生活即可。世界树喜爱他,诸神青睐他,我等陪伴他,他这一生,无病无忧,有喜有乐。”】
【“若是无聊了,便听歌唱曲,自有徽白带他上街游玩。若是孤独了,徽紫与徽橙都会逗他开心。民众见到陛下便极为欢喜,掷果盈车更是常事。平日里陛下出去,回来都满身鲜花。”】
【“除此之外,陛下还拥有神赐的不死不灭的身躯,我等永远会护他喜乐安康,成为罗瓦莎永恒的大帝。”】
……
【“他只需要幸福就够了。”】
……
苏明安抱着安静的少年。
耳边仿佛有什么声音,化为了一声绵长而单调的“滴——”
若是至死不曾走出那个狭窄的营养罐,少年死时,应该也仅剩一声仪器的单调的“滴——”不会有任何丰富的画面,也不会有任何值得留住的记忆。
可现在,他却能清晰地想起少年在纪念馆里看着他的照片,认真说要记住他样子的模样;想起他在学校走廊听着读书声时眼中闪过的羡慕,笑着梦醒之后一定要试试像个普通孩子一样上学;想起他在医院墙外听到恸哭时微微蹙起的眉头;想起他弹着走调的《小星星》,说要把所有的爱都收集进口袋……
想起小国王弹琴时,两眼发光的样子,那感觉,就像是抓住了什么。
弹琴,那是唯一自主、属于小国王的、不被任何人控制的事。每一个琴键,都是小国王自己决定按下的,每一秒的哼唱声,都是小国王自己决定了音调。
小国王诞生起被教育了无数条铁律:其一,不许伤害人类。其二,必须保证内心的仁慈、善良与正义。其三,一切行为举止必须偏向人类,不得为私欲私情考虑一份。其四,不得手染鲜血,不得伤害他人,不得做恶人……
无数道铁律宛如锁链,将他牢牢束缚,挣不开身,逃不脱命。可小国王仅用一种道具就斩开了它们——
“爱”。
在这柄名为“爱”的利刃面前,一切世界规则与命运都将退开。所有不可能的奇迹,都会发生。
这一柄最为重要、也最为永恒的利刃,没有人会教他,是他自己在绵长的梦境里与朋友的相处中找到的。
他打碎自己的氧气瓶,将苏明安不断推向梦境之外——正是他牢牢执起爱之刀锋的坚持。
荒凉的旷野之上,苏明安最后伸出手,想握住苏琉锦支离破碎的手掌。
然而,小国王身周的血泥倏地一顿——
“哗啦——!”
苏明安闭上眼,眼皮被溅了一脸血泥,怀中身躯一瞬间爆裂,倏尔消散。无数裂缝自周身漫开,世界顷刻间化为虚无。
他静立片刻。
耳畔长风须臾。
仿佛听到了青涩的笑声。
——教主哟,大帝已前往开满鲜花的河流尽头,在那尽头,等你白发苍苍老去之后,一定要来见朕哟!
苏明安捂住脸庞,弯着腰,肩膀颤抖,笑泪盈面。
笑声在空寂的荒野上回荡,越来越尖锐,逐渐染上了嘶哑,与呼啸的风声混杂。
他是在笑冉冉升起的朝阳,背后是一位欺瞒世界的青年?还是笑那个少年,直到最后,还在用那种天真又残忍的方式,“惩罚”他必须幸福?
——都不是。
他是在为小国王高兴。
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间溢出,划过沾染血污的脸颊。
——小国王哟,你赢了!
小国王没有输给那些设定他人生的科学家。
因为他最后的死因,并非基因崩坏而死,而是……死于梦境崩塌的那一刻。
在苏琉锦断气的前一秒,这个梦境完全崩塌了,是空间裂隙撕碎了苏琉锦最后的躯体,在最后一刻,那颗心脏仍在顽强地跳动。
他打破了科学家们对于他最后生命期限的定义,以“爱”维持的求生意志,强行多活了一天;亦是他,协助苏明安一路披荆斩棘,快马加鞭打破了这个梦境,让梦境碎裂的时间,赶在了他基因崩坏死去之前。
这一切,都是他“主动”推动的,而非“被动”等待。
他不再等待、不再驻足原地、不再等待太阳鱼接走他——是他自己,接走了他自己,飞向了河流尽头。
苏明安低着头,黑发遮住了他的表情,肩背细微的颤抖,暴露了汹涌而至的、几乎将他淹没的酸楚。
“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而,这癫狂的笑并未持续太久。
仿佛燃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笑声如同被掐断的琴弦,戛然而止。
他缓缓直起身,抹去脸上狼狈的泪与血污,平静地抬眼。
他要结束这场荒唐的故事。
小国王一直认为他神通广大,什么都能做到。他不会辜负小国王的期待……他要结束这一切。这是只有他能亲手做到的事。
耀光母神,克里琴斯。
你等着。
仿佛风依旧刮着,卷起苍白的沙砾,拍打在他平静的脸颊。旷野无声,仿佛有远方方舟着陆的轰鸣隐隐传来,预示着新时代的喧嚣即将吞没死寂,点燃新世界的烟火人间。
梦境坍塌,他站在一片纯白的空间里,四周空无一物。
而真实的历史在此刻,无声地完成了最后的莫比乌斯环——为何未来的“苏琉锦”对方舟毫无留恋,为何他眼中只有罗瓦莎的广袤大海,为何他从不记得在方舟上与苏明安的相处。
因为对于那个“完整”的苏琉锦而言,这座方舟,这段短暂温暖的相遇,只是一场早已被遗忘的旧梦。
梦醒了。
天亮了。
仿佛有一尾太阳鱼,以鱼鳍飞向天穹,如金丝般明丽,如朝阳般温暖,向着河流尽头与春风——高飞而去。
朝阳在这一刻大亮,那位明丽耀眼的小国王,终于变成了照耀罗瓦莎世间的太阳。
2021年9月30日,晨间8点21分。
小国王的人生在这一刻停止了。
……
突然,一片空白的空间里,苏明安听到一个癫狂而尖锐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沉默地抬起头,身上满是血泥,乌血满脸。
他已经知晓了来者会是谁。
——面具遮脸,身作七彩,宛如油漆的欢欣之恶魔,在这一刻来临。祂周身携带着萦绕不息的尖锐笑声,仿佛有无数声音随之欢笑。